第一部分 第六章

早晨五點二十分,鬧鐘還沒響,寶音已經睜開了眼睛。從很早以前她就發現,鬧鐘這東西對於自己其實只是一個備用方案,她真正依靠的其實是生物鐘。

等到鬧鐘響起來的時候,她已經洗漱完畢,進入護膚步驟了。

她拉開窗帘,打開窗戶,呼吸了幾口外面的空氣,混沌的大腦漸漸清醒過來。出門要穿的衣服昨晚已經熨好,掛在衣櫥里,現在只要換上。

整裝完畢,才過去十五分鐘,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做杯咖啡喝。廚房抽屜里有她特意為了這種時候準備的一次性咖啡杯。她計畫在路上把咖啡喝完,到了機場把紙杯扔掉,等過了安檢,再找個店吃早餐。

五點四十分,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她出門前最後一次檢查了隨身包里的護照、一次性手機卡和簽字筆,拖上旅行箱,端起咖啡,打開了家門。

提前約好的車已經在小區門口等著,上車之後,寶音跟師傅確認了一遍目的地:「首都機場T3航站樓,對,沒錯。」

在熹微的晨光中,車子平穩地行駛在機場高速上。她喝了口溫熱的咖啡,給葉柏遠發了條微信:「我出發了,大概半個鐘頭到。」

葉柏遠的信息很快回過來:「我已經到收費站了。」

今朝的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冒出頭來,天色已經大亮。透過車窗,寶音沉默地看了一場完整的日出。

為了和國慶出行的大部隊錯開時間,他們特意把旅行往後推了三四天。儘管如此,出發大廳里的人還是很多,每條值機的隊伍都排成了壯觀的「S」形。寶音在冰島的隊伍里找到了葉柏遠,他排在很靠後的地方,但她還是尷尬地向其他人解釋: 「不是插隊,不是插隊,我們是一起的。」

等她站到葉柏遠旁邊的時候,才忍不住說:「你幹嗎不等我到了再一起排?要是別人以為我插隊多不好。」

「反正同行人的登機牌是一起辦的啊,你又沒占別人的時間,」葉柏遠覺得她又在小題大做,「再說,你早點兒到不就好了嗎?」

「我又沒有遲到。」這句話幾乎已經要脫口而出了,但她硬生生忍了下去。葉柏遠沒有說錯,她早點兒到不就行了嗎?如果出門前不做那杯咖啡,她肯定到得比他要早。寶音垂下眼眸,把臉轉向另一個方向,沒再和他糾纏。

過了海關之後,寶音的情緒振奮了一點兒。他們去——家港式茶餐廳吃早餐,兩人都要了太陽蛋車仔面。顧客不多,服務員很快就把面端上來了,他們一邊各自吃著面,一邊刷著手機,其間幾乎沒有任何交談。

「大概往後很多年我們都會這樣下去吧,」寶音心想,「就像父母一樣,如果沒有什麼事,他們可以一整天只說兩三句話:『吃早飯了,吃晚飯了和我先睡了。』」

離登機還有一段時間,葉柏遠主動提出由他把兩人的隨身行李拎去登機口,讓寶音輕鬆地去免稅店:「反正坐在那裡也是閑著,你逛逛吧。」

寶音想了一下:「好的,就這麼辦吧。」

在免稅店裡,所有熱門品牌的櫃檯前都水泄不通地擠著一堆人。事實上,寶音剛進去就已經想走了,但因為有幾個關係不錯的女同事托她帶點兒彩妝,她一想,反正遲早都是要買的,不如趁現在買了寄放在航站樓,回國的時候再取,這樣最省事。

她對照著備忘錄里的購物清單,迅速地拿完了不缺貨的單品,整個過程不超過十五分鐘。直到排隊結賬的時候,聽到工作人員在對前面的顧客說:「請出示一下您的護照和登機牌。」她這才想起護照和登機牌都在包里被葉柏遠拎走了。

一看時間還很充裕,她便決定自己去登機口取登機牌。

還隔著一段距離,寶音已經看見葉柏遠,他坐在一個充電口旁邊的位子上,背對著她,低著頭在看手機。她沒有叫他,只是很平常地走過去,靠近,說:「我忘了……」葉柏遠的手機屏幕被極速切換到了主頁面,他閃躲得乾脆利落。

他的神色沒有一點兒不自然,關切地問:「買完了嗎?」

「沒有,我忘了結賬要用登機牌和護照……」她從包里拿了東西,沖他揚了揚,又往免稅店跑去。

直到寶音跑開很遠,葉柏遠的魂魄才歸位。他心有餘悸地吐出一口氣,覺得還是不放心,起身換到對面的位子,坐定,他打開微信,把剛剛沒來得及打完的那句話續上,再發出去:「廢話,我當然會想你。」

遵照他們的約定,這趟旅行的行程從頭到尾都是寶音做的。而葉柏遠好像刻意要表現出對她的信任似的,一次都沒有過問過。

「反正我老老實實跟著你就行了吧。」飛機快落地時,他笑嘻嘻地對寶音說。寶音正在專心地填寫入境卡,沒有回話。

航班在札幌的新千歲機場降落之後,他們一路都很順利,取完行李,坐上去市區的電車,下車出站,跟著電子地圖的指示,一點兒彎路也沒繞就到達了寶音預定的酒店。

直到辦完入住,寶音才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露出了明快的笑容:「在路上我還有點兒擔心搞不定,你會嘲笑我呢。」

葉柏遠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確定——早上,她的確什麼也沒看見。

在飛機上的三個多小時,寶音一直在睡覺,他連試探的機會都沒有。整個航程中他始終心神不寧。而現在,他凝視著女朋友的臉——這張美麗的面孔因為對欺騙毫無察覺而顯得更加純真動人。內疚取代了擔憂,他短暫地陷入了對自己的鄙夷之中。

「你是想在房間休息一下再出去吃東西,還是放下行李就去?我都可以的。」他的聲音充滿了體貼。

「我查到一家很好吃的湯咖喱,我們現在就去吧。」她仰起臉,眼神明亮。

「是不是因為在一起太久了,」葉柏遠猛然想到,「我差點兒忘了周寶音有多漂亮了?」

頭三天他們相處得還不錯,節奏合拍,有商有量,把札幌附近的觀光點都去了一遍。後面兩天,他們要去距離更遠的富良野和洞爺湖。寶音事先聯繫了一位當地的司機,算下來價格雖然比自己搭電車倒巴士要貴一點兒,但時間上卻方便很多。

司機是一位在北海道生活了很久的中國女性,性格幽默爽朗,一路上講了很多笑話,和坐在副駕駛的寶音聊得也非常愉快。

大多時間裡,葉柏遠都是沉默地坐在後面擺弄手機。表面上看起來,他對她們聊的東西不了解,參與不進來,但偶爾不自覺流露出的笑意卻泄露了些許隱秘。

一旦到了景點,葉柏遠就變得亢奮起來。他一拿起相機,好像就變了一個人,堅持不斷地從各個角度給寶音拍照,偏執狂似的摁著快門,哪怕寶音明確地表示自己不想拍了,他也不願意放下相機。

在四季彩之丘的那個下午,他們果然發生了摩擦。

「你能停一會兒嗎?我實在笑不出來了。」在一片金黃燦爛的向日葵田邊,寶音強忍著不耐煩說。

「又沒人規定照片必須是笑著的,」葉柏遠沒有聞出火藥味,他的視線還停在取景器里,他還在尋找最漂亮的畫面,「你以前那些閉著眼睛的,還有些背影的,不是都很好看嗎?」停頓了一下,他解釋說,「我看你這幾天在社交軟體上一張照片也沒發過,以為是我拍得不好,你沒有滿意的,所以我想多給你拍點兒。」

寶音望了一眼在幾米之外等他們的大姐,壓低了聲音:「柏遠,謝謝你,但我真的不想拍了,我們安安靜靜地欣賞一下景色好嗎?」她有種不容再反駁的堅定。

葉柏遠這才意識到她的抗拒有多強烈,頓時有點兒受挫,但他還想嘗試著開個小玩笑:「OK,不拍了,明天你想請我拍我也不拍。」

「我不會的,你放心吧。」寶音冷冷地說。

葉柏遠臉色一沉,把相機收進了背包里,接下來的時間他沒有再把相機拿出來,也沒有再和寶音說話。

這幾句只有他們自己聽見的對話,成了毀掉他們整個旅程的開端。

回程的路上,大姐熱心地問寶音:「這兩天玩得開心嗎?」

她點點頭:「挺開心的,花田和湖都很美,在土產商店買的手信也很划算。」她假裝不經意地把頭靠向車窗玻璃,右側後視鏡的某一個角度剛好能看見后座,手機屏幕的冷光映著他面無表情的臉。

回到酒店房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氣氛凝重而尷尬。葉柏遠好像在等一個道歉,而寶音只希望能夠單獨待一會兒。他們僵持著,都沒有意願主動打破僵局。

他們原本可以聊聊晚上吃什麼,就在前一天他們還羅列了很多選項:天婦羅?壽喜鍋?烤肉?或者最後再去一次那家湯咖喱?但誰也沒心情說這些。

寶音披上外套,從桌上拿起一張門卡,沉默地離開了房間。在酒店對面的便利店,她買了一包煙和一瓶熱的烏龍茶,站在便利店門口的吸煙處點了一根。

「他竟然真的以為我什麼也沒看見,」她臉上浮起一個譏諷得近乎凄厲的笑,她想,「但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好像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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