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五章

「晚上一塊兒吃飯嗎?」離下班還有兩個多小時,陳可為的頭像旁邊出現了新信息的提示。空空回過去:「我晚上有約啦,你自己解決吧。」

再回過來,只有一個簡短的「OK」的表情。

沈楓說的那家餐廳不太好找,空空趕在晚高峰到來之前就從公司溜了,換乘了兩趟地鐵,一路跟著電子地圖的指示,又步行了將近二十分鐘,才在一個創意園區里找到那家私房菜館。

她坐下,一口氣喝完了杯子里的茶,忍不住抱怨:「大哥,下次約飯考慮一下交通狀況吧,你們有錢人開車不在乎,我可是走完山路換水路才到這裡啊。」

沈楓沒理會她的抱怨,用手指輕輕地叩了叩桌面:「菜我點完了,他們這兒沒菜單的,今天有什麼貨廚師就做什麼,你覺得行嗎?」

空空心想:真是多此一問,我還能覺得不行嗎?她點點頭:「好的,老闆。」

空空記不清這是第四次還是第五次和沈楓吃飯了,每次都是他選地方,通常在使館區附近,吃些日料、西班牙菜或義大利菜之類的。

她總覺得自己欠沈楓一頓飯,而且欠了很長時間了,但沈楓顯然沒當回事。她打量了一下這家的裝修風格和就餐環境,知道今晚大概率還是沈楓付錢。

「我說,老闆,我們下次能找個性價比高的餐廳嗎?你老選些超出我消費能力的地方,我欠你的人情債什麼時候才還得上?」空空嘆了口氣。

沈楓笑了笑,懶得和她討論。

半年前,一位空空從小就喜歡、持續喜歡了很多年的歌手要來北京開演唱會,開票不到兩個小時就宣布售罄了。恰巧那陣子空空的工作開始變得瑣碎而繁重,她每天要花很多時間看大量的小說,並進行初步的篩選、分類和評級,試圖找出有開發價值的那些,然後在每個人都廢話連篇的會議上,努力掩飾自己的失落和鬱悶。

亂七八糟的事情塞滿了她的腦袋,等她終於從縫隙里偷到一絲喘息的機會,突然想起演唱會這回事的時候,連山頂票都已經被炒到了三四倍的價格。

在一個深夜,空空焦灼地翻遍了所有的社交平台,也沒有找到貌似可靠的轉票信息。在極度的沮喪中,她不抱任何希望地發了一條自言自語的微博,說起小時候買的卡帶和CD,那種令人懷念的握在手裡的踏實感,後來實體專輯漸漸式微了,她雖然不喜歡數字專輯,但也一直在支持。再後來,這位歌手不太唱歌了,轉身去拍戲,而自己以前生活在清城,根本沒想過還有機會能聽她的演唱會。這次,是那位女歌手出道十五周年的紀念巡演,北京是首場。

「我竟然會錯過……我真是個白痴。」她在最後這樣總結,點了發送。

她的微博關注者很少,發完那段話之後,她就決心把這件事忘了。過了兩天,午餐時間裡她無意地打開微博,才發現那天晚上有一條私信,她沒有查看。對方的頭像是一張大海的照片,沒有認證,也沒有簡介,私信的內容很簡單:「我有票,你要嗎?」

她覺得一定是騙子,或者黃牛黨,循著關鍵詞找來的,她決定忽略。

下午下班之後,她從地鐵里出來,走在路上,抬頭看見晚霞映紅了整片天空,一陣風吹過,鬼使神差一般,她又想起了那條私信。

「多少錢?」她試探著問。

對方在當天晚些時候才回過來:「不要錢,送你吧。」

贈票給空空的人就是沈楓。

那天他喝了太多咖啡,到了夜裡還沒有一點兒睡意,又不想影響太太休息,就獨自躺在客廳里看手機。後半夜的網路世界枯燥而乏味,他想起年初的時候,一個在演出公司做高層的朋友問他:「年中有些不錯的演出計畫,有沒有興趣投點兒廣告贊助?」

他權當是人情往來,投了幾場,但對那些演出本身他興趣並不大,每次那邊送過來的票他都分發給了公司里的年輕職員——用他的話說,就是那些「小孩兒」。

如果不是因為失眠,他或許十年八載也不會想起來去搜那位女歌手的名字,更沒有可能在浩瀚如海的社交網路里看到一個年輕女生頹喪的抱怨。

她提到「卡帶」,這個詞有點兒古老,沈楓想到,她年紀應該不太小了,真正的年輕人他們一出生,面對的就是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的世界,不過他立刻又想到「打口碟」這個更有年代氣息的詞語,那是他的青春回憶。

也許是因為那段偶然遇見的文字喚起了他內心的某種情愫,也許他原本就是一個樂意做點兒閑事的人,但最真實的原因其實是失眠。

一個睡不著的人,多無聊的事都幹得出來。

偶爾失眠的沈楓恰好看到了偶爾發微博的李空空,他給她發了條私信:「我有票,你要嗎?」

票是通過同城快送抵達空空手裡的,在場館檢票的前一秒鐘她甚至還在懷疑票的真假。直到她按照工作人員的指示,找到票上對應的位子坐下後,才在難以置信的心情里找到了一點兒真實感。

那是內場票,位子不壞也沒多好,但對空空來說一切都是超出預期和想像的。她在某首歌的前奏響起時落了淚,也在眾人大合唱時忘乎所以地跟著和,她注視著台上的人,沉浸在某種難以用言語表述的情緒里,心間彷彿有潮漲汐落。

演唱會結束之後,空空跟著人流走了很久很遠,一直打不到車,最後只好向陳可為求助。

「你怎麼買到票的?」陳可為開著車來接她回去,好奇地問,「我幫你向同事打聽過,她們說炒得太狠了,弄不到。」

「別人送的。」空空自己也覺得這聽起來沒什麼說服力。她想,一定要好好謝謝那位陌生人,至少請人吃頓飯什麼的……

等空空真正見到沈楓,距離那場演唱會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了。他說自己剛度假回來,那個地名聽上去像是東南亞的某個海島。

他曬得有點兒黑,穿得閑適隨意,戴的表卻是價格不菲。空空和他聊了一會兒天之後,忽然聯想到顏亦明——不,一點兒也不像,只是透出某種隱約的關聯性——她遲了一步才領悟到其中的原因。

先前那些年裡,她總是無法自控地猜想顏亦明到底想要什麼,什麼對他是重要的,他追求的最大目標究竟是什麼,現在,她看著沈楓,覺得自己似乎得到了八九不離十的答案。

她的猜測一下子變得具體起來,看起來,沈楓的生活就是顏亦明的階段性目標——事業過得去,財務狀況良好。閑暇之餘,喝進口的威士忌,聽黑膠唱片,喜愛去國外衝浪或者潛水……總之喜好和品位都不能流俗,最重要的是,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掌控自己的時間。

沈楓有種經歷過風浪的洒脫氣質,眉眼間又有常年混跡於生意場上的精幹和圓融,身形結實,一看便知是常年健身的成果。空空得知他的年齡後有些吃驚,他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是比她大十一歲的樣子。

她記得以前在清城的周刊工作時,那些四十歲左右的男同事和男領導,要麼是有明顯的肚腩,要麼是有明顯的脫髮,現在的公司里大多數同事都是女生,她已經很久沒有和「中年男子」打交道了。

「你比我以為的要小一點兒,」沈楓自嘲地說,「我本來以為是妹妹,沒想到是侄女兒。」

空空拿不准他的意思:「讓你失望了嗎?」

「那倒沒有,我本來也沒打什麼歪主意,」沈楓說,「有空就一起吃吃飯,咱們交個飯友。」

他們的友誼開始得莫名其妙,但又基於人間煙火的味道而平穩地延續了下來。每隔一段日子,沈楓就會叫上空空出來吃吃飯,有時心血來潮,也會在工作日叫她翹兩小時的班,出來喝杯咖啡。

起初她也懷疑過,這個男人是不是在耐心地試探某種可能性,但時間稍微一久她就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沈楓對待她實在太規矩了,規矩得像是根本沒有性別之分。

「你知道我為什麼老找你玩兒嗎?」有一次,他自己主動說了,「因為你是我生活圈子之外的人,我們既沒有利益關係,也不會產生感情糾葛,跟你一塊兒我特放鬆。」

空空相信這個說法,因為她心裡幾乎也是這樣想的。

很自然地,在某個下雨天,她對沈楓講了一點兒她和顏亦明的事。整個過程里,她的措辭非常謹慎,盡量客觀地描述了他們的關係。她講得很清淺,沒有怨懟也沒有控訴,只是在最後,她問了一個不應該由沈楓來回答的問題。

「我對於他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沈楓沉默著聽了很久,臉色平靜,他說:「我不認識那人,不了解也不好亂講,不過如果你是想問他到底愛不愛你的話,我傾向於是愛的……」空空猛地一頓,可是接下來的話又讓她的心冷了大半,「但是吧,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價值排序,聽起來,你在他那個價值排序里是比較靠後了。」

她感覺很糟糕,被刺傷了自尊。不是因為沈楓自以為是的判斷,而恰恰是因為她知道,他的判斷是對的。

「你不會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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