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四章

那年春節。

禾蘇的電話打來時,空空正在給周刊的生活欄目寫一篇關於清城的美食推送。臨近年關,許多餐飲商家都在做促銷活動,空空所在的周刊也屬於主要的廣告陣地。

這活兒根本不費腦子,她閉著眼睛都能寫。她知道,沒人會仔細看那些啰唆的文字介紹,哪怕你描述得再引人入勝,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也只會被漂亮的圖片吸引,然後快速拉到文末,點擊領取各種活動福利和代金券。

我們或許就要進入文字最不受重視、最沒有價值的時代了,她不止一次這麼想過。

空空當初選擇來這裡工作,一是因為喜歡寫東西,二是因為有點兒仰慕主編。她一待就是三年,其間主編離職去了北京創業,最初的幾個同事也走的走,換部門的挽部門,口有地沃安安分分地守著這一畝三分地,埋頭勞作,不問收成。

接通電話,禾蘇的聲音里啪啦地在耳邊炸開:「碧薇,你怎麼不看群里的消息啊?@你也不回,你幹嗎呢?」

禾蘇在北京待了幾年,普通話講的是越發字正腔圓了,以前的南方口音蕩然無存。空空一隻手接聽電話,另一隻手擱在寫字桌上轉著筆,沒好氣地說:「什麼群?我和你哪有群啊?」

「同學群啊,我把你拉進去的——」聽到這裡,空空翻了白眼,一口氣卡在胸口提不上來,禾蘇還在說,「我看你一直沒回消息才給你打電話的,就這樣吧,群里說唄。」

已經被拉進去了,再不情願再生氣,空空也不好意思直接退出來。她一目十行地把群消息掃了一遍,大概知道是什麼事情了。

年初五是高中的班主任老師六十歲壽辰,以禾蘇為首的幾個同學想趁著春節大家都回來過年,人齊的時候給老師辦個生日宴,順便也當作同學聚會。

空空私下給禾蘇發了條信息:「你們搞就是了,送禮算我一份,聚會我就不去了好吧。」

禾蘇很快就回覆了一條語音:「你就在本地都不來?××他們還是從國外回來的呢,聽說這個事都高興得不行。」

「就你事兒多!」空空小聲罵了一句,又打了一句話發過去:「是不是沒得商量?」

「哎呀,我的大小姐,你就別擺架子了,非要讓人到時候去接你嗎?」

又是一條語音信息,空空聽完,沒再繼續糾纏下去——她儘力拒絕過了,但很明顯,拒絕無效。

早在學生時期,她就了解了禾蘇的性格——天生熱忱,精力旺盛,且用之不竭,和誰都很親近,對誰都很友善,而且從來意識不到她的熱情對於某些人來說可能是一種負擔。

雖然任誰看來禾蘇都是她的好朋友,但空空自己並不這麼認為。

初五的下午,空空比約定時間提前一點兒到了禾蘇發給她的那家酒樓。這是她的一個小策略,早到的人可以自己選位子,去晚了還不知道要和哪些人擠一桌呢。

陣勢不算誇張,空空目測一下,總共也就四五桌。正前方擺了個檯子,估計一會兒會有人代表所有同學上去講幾句感謝老師、恭賀新舂和展望未來的場面話。

這是空空第一次參加同學聚會。以往他們也聚過幾次,每次叫她,她都想辦法推了,但今年因為老師的壽辰,她不得不硬著頭皮來湊個熱鬧。

雖然知道怎麼樣都不可能輪到自己上台發言,但保險起見,空空還是選擇了離檯子最遠的那一桌。坐下沒多久,便聽見旁邊來人問了一聲:「這裡有人沒?」

她邊抬起頭邊回答:「沒有……欺,陳可為?」「是你啊,碧薇,好久沒見了。」

陳可為看起來成熟了一些,但還是一副白凈的好學生模樣。空空只是大致知道他的軌跡:在北京念大學,讀完研之後去了一家知名的金融公司,在同級同學中算是順風順水的一個。

除此之外,更多的她既不知道,也不關心。

兩人寒暄了幾句就沒話說了,好在宴會廳里不斷進來三三兩兩的老同學,每個人都會過來和陳可為打打招呼,看得出他們一直都有聯絡,陳可為的人緣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空空努力回憶了一下記憶中的他,只得出一個模糊的輪廓: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之一,功課紮實,擅長考試,學習很認真——看他現在的樣子就知道他依然是個自律的人,那些習性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宛如大海在水手身上留下的陽光和海浪的氣味。

空空還從來沒有看過真正的大海,但她一廂情願地認定大海就是她想像中的那樣——在海水的深處,有一個不為人類所了解的世界,不同於爆米花電影中的搞怪和娛樂,真正的大海應該神秘、強悍而兇狠。

「我經常看你寫的東西,書評影評什麼的,」其他人走開之後,陳可為突然說,「有些我蠻喜歡的。」

空空沒想到他會說這些,瞬間感覺到有點兒尷尬。她很不習慣和人談論她寫的東西,尤其是認識的人,那種感覺像是在對人展示自己的裸體。

她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了兩聲乾笑,想不出來該怎麼接話,總不好說「都是瞎寫的,你以後別看了」。原本可以展開好好聊聊的一個話題,就被她這樣不知所措地錯過了。此刻她如坐針氈,非常後悔拒絕禾蘇的時候態度不夠強硬。

但是,她環視了一周,發現再沒有哪個位子比現在這個更好了——和陳可為坐在一起,對她來說,或許已經是今天這個場合里的最佳選擇。

宴席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每一個環節都像是事先綵排過。大家見到老師時都有些感慨,聽到老師說自己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都很好,還能再帶幾屆學生,大家又亢奮起來。同學代表在台上發言時,有人在下面流眼淚——空空驚訝得不敢說話,倒是陳可為小聲問出了她的疑惑:「這有什麼好哭的?」

接著是熱熱鬧鬧地上菜、喝酒、聊天,每個人都在笑,大家都很高興。一位剛生了小孩的女同學拿出手機向每個人展示寶寶的照片,所有人都很捧場,紛紛表示「太可愛了」。隨後其他人也加入進來:「給你們看看我家寶貝念英語的視頻,超好笑。」

…………

空空冷眼旁觀這一片和樂融融的景況,發覺自己無動於衷的面目實在可憎,眼看那位拿著手機的同學馬上就要來到自己這一桌,她趕緊站起來,慌慌張張地說了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間。」誰也沒聽,更加沒人在意她是對誰說的。

倚著酒樓門口的紅色柱子點煙時,她才放鬆了一點兒——肯定不會有人追著出來給她看自己小孩的視頻和照片。她並不是認為別人那樣做有什麼問題,她只是太清楚自己的社交能力——絕對應付不來。

她向來笨嘴拙舌,不善言辭,就算是真心的誇讚也很難說得自然。與其讓雙方都感覺彆扭,不如乾脆避開這種場面。

「你抽煙的嗎?」

猝不及防,陳可為又出現在她旁邊,她下意識地把煙往身後藏了藏,但馬上又覺得這個動作很多餘。

「抽得不多,特別無聊的時候才抽一根,」空空說,「你出來幹嗎?你也不喜歡小孩?」

這個「也」字證實了陳可為的猜想,她果然是為了躲避那些過於熱情親昵的人。他笑著搖頭:「不啊,我很喜歡小孩。是裡面太悶了,我出來透口氣。」他沒說,剛剛她離席的樣子讓他想起以前上自習課的時候,她偶爾會從教室後門偷溜出去的情形。

「哦,這樣——」空空拉長了尾音,為自己不小心講出了實話而感到略微難堪。

「有件事我想問你,我能加你微信嗎?」

「群里不是有嗎?頭像是Marvin,《銀河系漫遊指南》里那個機器人。」

「我知道,但還是先徵得你的同意比較好。」

空空把煙蒂摁在地上搓滅,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里,回過頭對陳可為說:「我同意的,你加吧。」

她分明感知到陳可為還有一些話想說,但最後他只是簡短地講:「你有空來北京玩就聯繫我,我請你吃飯。」

「行啊,那你推薦一下,什麼季節去北京玩最好呢?」空空歪著頭,口吻里含有些許戲謔的成分。

「我自己最喜歡十月的中下旬,國慶假期過後天氣就涼快了,再晚幾天,銀杏和梧桐葉子都黃了,整個北京望過去到處都是金色的,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候。」

空空聽得有些出神,雖然只是寥寥幾句,可那個北方城市的秋色卻已經在她腦海中有了具體的景緻。

北京的秋天,秋天的北京,無論怎樣組合都有種迷人的味道。

「好啊,」她笑笑,不是不真誠地,「如果我去北京,一定讓你請吃飯。」

他們很快被出來尋人的禾蘇抓了回去,在禾蘇喋喋不休的抱怨中,空空和陳可為交換了一個眼神,像是拿禾蘇沒有辦法,又像是收起了一個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秘密。宴會廳里的氣氛在唱生日歌時達到高潮,空空跟著唱了幾句,在大家圍過去切蛋糕的時候,她給自己舀了一碗湯。

湯已經涼了,一層白色的油垢浮在表面,她勉強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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