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章

所謂的內容團隊其實根本還在雛形階段,團隊只有三個人,除了空空之外,另外兩人都是剛畢業不久的女孩,比她小四五歲,比較安靜的叫琪琪,活潑點兒的叫曉楠。

大家互相介紹的時候,空空還是依照自己一貫的準則:「叫我空空就行,雖然我大幾歲,不過你們不用叫姐,更不用叫老師。」

來北京之前,她就聽說過,在這裡只要是和文化相關的行業,大家都互稱老師——她覺得既荒誕又可笑:如果我叫你老師,你能教我什麼?如果你叫我老師,我怎麼好意思?

部門剛設立,老闆暫時也沒有具體的事情安排給她們,在工作量嚴重不飽和的情況下,大家上班的初期都在名正言順地摸魚。

到了中午,琪琪和曉楠會叫空空一起去吃午飯。頭幾次,她為了顯得合群點兒,就跟著一起去了,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遇到了其他部門的同事——明明入職的時候都打過一圈招呼,可空空好像一個都記不起來了,那兩個姑娘很快就融入了群體,跟大家說說笑笑,只有她貌合神離地坐在一邊,半天插不進一句話。

過了兩周,她決定不再勉強自己,反正她也不是來交朋友的。

偶爾她會坐幾站地鐵去國貿和陳可為吃午飯,吃完再坐地鐵回來。更多的時候她就在公司附近的便利店買個三明治或者麵包,再買杯咖啡,在綠化帶旁邊的長椅上坐著胡亂吃完。

不是不想念那個熱騰騰、四季都充滿了煙火氣的家鄉——任意一條街上都有一兩家粥米面飯的館子,但為了這點兒小事就打退堂鼓,又還不至於。

第一次去找陳可為吃午餐的時候,空空有個印象——當他和一眾穿著西裝襯衣的男性從電梯口走出來時,她想起了《革命之路》里的一段描寫,是弗蘭克和無數個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拎著公事包的男人在站台上等火車的那個場景。每張臉看起來都是相似的,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江河湖海,無法辨別究竟誰是誰,直到陳可為站在她的面前,她才清晰地認出這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那個人。

後來的某一天,她在餐廳將這個發現講給陳可為聽,當成一件有點兒好笑的事,沒有意識到這可能會讓對方難堪。

「你們就像是從那種生產精英的流水線上走下來的。」她小聲笑著說。

說不上為什麼,但陳可為覺得有點兒不舒服,一種明知道對方沒有惡意但是仍然感到被冒犯了的感覺。

「空空,也許你現在還覺得自己很特別,不過我想告訴你,工作、公司、集體這些東西的存在就是要磨滅個性的,往大了說,生活也是,你總得有所適應,有所妥協,從著裝到神情、語氣,盡量和大家保持一致。做朋友是另一回事,在職業中,沒人會喜歡異類。」

空空想不到自己無意中開的玩笑會引起陳可為如此大的反應,按照他一貫溫和的性格,這其實已經相當於是諷刺了。

她試圖緩解這頓午飯的尷尬氣氛,但掙扎了幾秒鐘就放棄了:隨便吧,說都說了,還能怎麼樣。

那天晚上他們在家裡相遇時,陳可為已經不記得中午發生的小摩擦了,他還特意帶了一盒炸雞回來給空空。但空空以身體不舒服為由縮在書房裡不肯出去,這麼拙劣的謊話,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她一點兒也不怪他,她怪的是自己:不是因為中午失言了,而是因為自己永遠都在在意這些小事。明明可以笑一笑,罵兩句粗口就開解過去,可她偏偏過不去——就像以前很多時候,別人只當作一片落葉的事情,總會在她心裡捲起一場風暴。

她不得不想起顏亦明說的話:「如果你一直這麼脆弱敏感,會非常辛苦。現實不會搞垮你,但你自己會,你知道嗎?」

在離開了自己最熟悉和舒適的生存狀態之後,現在,她知道了。

找房子的事情雖然一直還在繼續,但又顯得沒那麼急迫了,最根本的原因是陳可為的家到空空公司的距離實在是太合適了。再加上租金、獨居還是合租之類的條件,使得空空的選擇很有限。

「如果跟人合租,那和你住在這裡也沒有區別啊,」陳可為像是完全出於理性的角度在說明問題,「大不了,你也付我租金就是了,我又不會和你客氣。」

話是這麼說,但空空給他轉賬,他從來就沒收過。

人都有惰性,時間一長,原本盤旋在空空心頭的那點兒焦慮就像一張拉滿的弓,因為時間太長而失去了最大張力。但她也沒有完全心安理得,不管怎麼說,作為室友,大家都有義務為對方的生活帶去一點兒正向的東西——一點兒陽光,一點兒方便,一點兒溫暖的照應。

下班早的時候,她會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去趟生活超市,買些菜、水果,有時還有酒。

清酒蒸蛤簪。羅勒攪碎了煮意麵。圓滾滾的白色小口蘑,去蒂之後倒放,像一隻小小的碗,刷上橄欖油,撒上黑胡椒碎和一點兒海鹽,在烤箱里180℃烤十五分鐘。還有一些家常菜:最簡單的像是甜香腸炒荷蘭豆;稍微複雜一點兒的也有——豆腐切片裹上蛋液,先用油煎,再炒一個西紅柿,出汁之後把煎過的豆腐放進去。最耗時間的是燉牛尾湯之類,做得不多。

廚房裡刀具、炊具和餐具一應俱全,但毫無使用痕迹。空空住進來之前,陳可為用得最多的就是那隻白色小奶鍋,他會煮各式各樣的拉麵。

在烹煮食物的過程中,空空感受到一種專註於步驟而帶來的平靜,但她也知道,這只是短暫的新鮮感——如果讓她每天都待在廚房裡做這些事,那麼樂趣就變成了煎熬和損耗。

「你怎麼會做這麼多吃的?你不是一直都住在家裡嗎?」有一次空空在超市買了只冷凍的整雞回來,按照網上教的法子,做成了很美味的蔬菜烤雞。陳可為開了一瓶白葡萄酒,他們把烤盤放在茶几上,兩人坐在地上的布團上,一邊看《咖啡公社》,一邊直接用手撕著烤雞吃。

當陳可為問出那個問題時,空空已經在喝第二杯了,她說:「我爸媽做飯都蠻難吃的,我小時候很喜歡去別人家吃飯,後來長大一點兒,臉皮薄了,不好意思老去別人家,就開始自己做了。」

「我可能有點兒天賦。」她笑著說。

她之前從來沒想過這件事在她人生中是否具有某種暗喻,只是遵照著直覺去學習和積累生活的經驗,做飯、清潔、整理。在沒有得到任何提示的時候,她就已經養成了不對物品傾注太多感情的習慣,該換就換,該扔就扔,這種不自知的訓練在她決定離開家鄉的時候彰顯出了某種程度的能量——她幾乎沒花什麼精力就說服了父母,得到了他們的信任。

「我早已經準備好了獨自生活,退而求其次的話,那我也早已準備好了和另一個人一起生活。」有個聲音在空空的心裡說。

陳可為把烤盤和酒杯端去廚房,收拾完檯面,丟掉垃圾回來,發現空空已經躺在布團上睡著了,手裡還攥著一團用過的紙巾。

他在另一張布團上坐下來,調低了電視的音量,影片已經演到維羅妮卡重遇鮑勃。這個片子他之前已經看過一遍,接下來的情節他都知道,但他也懶得換片了。他從果盤裡拿了一個橘子,慢慢剝著,時不時側過頭去看一眼空空,這個瞬間,他想到,如果以後的生活一直這樣下去,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他能感覺到,她已經度過了最彆扭的那個階段。他還記得自己下班回來第一次看見她做好了飯的時候,感到很意外。那天晚上兩個人坐在餐桌前吃飯都表現得有點兒局促,現在彼此都很放鬆了——有時她洗完澡,站在浴室門口吹頭髮時,還會扯著嗓子跟他講幾句話。

在風筒轟隆的雜訊里,她絲毫察覺不到他聲音里的緊繃。碧薇,為什麼要叫自己空空呢?陳可為不是沒想過要問,但又覺得問出來會顯得自己很無聊。等到時機恰當,她自己可能會說吧,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把橘子瓣上細小的白條一點兒一點兒撕乾淨。

不知道是不是空氣里有橘子的香味,令他心間微微泛酸,他覺得,總會有那麼一些合適的時候,他們可以聊聊各自過去的一些事,或許還能聊到戀愛經歷之類的,互相增進了解。

在公司閑適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某天,工作群里跳出老闆的頭像,老闆言簡意賅地發了個通知:下午有家影視公司的人會過來,你們跟人碰個面,看看能不能聊出點兒合作來。

琪琪馬上就去網上查了那家公司,然後有點兒興奮地在只有她們三個人的小群里播報相關信息:「雖然資歷不是很深,但這幾年發展得蠻好的,出了一兩個爆款劇。他們自己有藝人部門,簽了一堆新人……看起來蠻有前景的,咱們要是能建立深度合作就好了。」

曉楠在群里附和了幾句,空空覺得自己應該跟上,但她猶豫得有點兒久,還沒想好如何措辭,場面已經冷掉了。那個時機過去了,她只好發了個不痛不癢的表情,表明自己的確有參與進來。

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琪琪和曉楠挽著手出去買咖啡和奶茶。空空獨自去小會議室等著,她挑了最裡邊的那張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