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

下午三點,監測空氣質量的APP顯示著「優」,建議開窗獲取潔凈新鮮的空氣。

空空把單人床上的枕套、被套和床單全扯了下來,扔進了洗衣機。她往滾筒里倒了一些玫瑰香味的洗衣香珠,又倒了適量的衣物消毒液,然後是洗衣液和柔順劑。

為什麼現在的洗滌用品要搞得這麼複雜煩瑣?她吁了一口氣,飄散在從窗口吹進來的春風裡。

洗衣機以水溫30℃,完成時間四十分鐘的模式在運轉著。她從餐廳里搬來一把木椅子,坐在小陽台上,一邊聽著洗衣機轟隆隆的轉響聲,一邊讀手裡的《五號屠場》。

這本書是她從書房的書架上拿的,不是她從家裡帶來的,這是陳可為的。

自從空空住進來之後,陳可為就很少再進書房,他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PS4和一部分遊戲光碟都搬進了卧室,毫無保留地將書房讓給她,儘可能地確保她有一片相對獨立和自由的空間。

對於陳可為的慷慨,空空內心是感激的,她一開始認定這只是一個過渡時期,只要找到合適的地方,她就會馬上搬走。

她只是沒想到,時間會過得這麼快——第一周剛剛過去,緊接著一個月就過去了,而現在已經是她住在這裡的第二個月了。

陳可為從來沒說過任何讓她不自在的話,沒有做過任何暗示她「你只是暫住」的事情,他沒有給過她一丁點兒壓力,正相反,他似乎對眼前這種共同的生活還很滿意。

兩三個月前,空空原本的房東突然打電話來說要賣房子,在她根本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的時候,房產中介就帶著一批又一批買主上門看房,大多數時候是兩三對夫妻一起。大家都很有禮貌,會提前打電話約在空空方便的時候,進門之前點頭微笑,換上一次性鞋套,每個人都把「不好意思,打擾了」掛在嘴上,他們從廚房看到卧室,仔細檢查每一個細節,連洗手間和浴室的角落也不曾放過——有那麼一兩次,空空突然想起自己前一天洗完澡換下的衣服還掛在浴室里,可臨時去收也已經來不及了。

在陌生人面前,她的生活隱私暴露得很徹底。雖然沒有嚴重到需要考慮尊嚴的程度,但空空也覺得無法繼續忍受了。

「這種事很多人都遇到過,經歷過,」禾蘇在電話里說,「我們公司有個同事,去年房東家孩子要結婚,房東突然就說不租給她了,賠了她兩個月租金,押金全退,就完事兒了。」

「那你同事呢?就這樣算了?」空空有些難以置信。禾蘇比她更驚訝:「不然呢?難道去告房東?」

「可是,難道,不應該努力維護自身權益嗎?」空空聽見這些話從自己嘴裡說出來,還沒等到禾蘇做出反應,她已經聞到這些話里充斥著的愚蠢的氣味了。

「想想時間成本啊,碧薇,這是北京,時間比錢更值錢,」禾蘇嘆了口氣,那語氣像是在教導一個涉世未深的青少年,又或者是在教訓一個已然慢於時代發展的中老年人,「我勸你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抓緊時間找房子吧,我也幫你留意一下,打聽一下。」

空空沒再說什麼。

禾蘇是她在北京為數不多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之一,但很多時候,空空也知道這個所謂的朋友關係是摻了水分的:事實上,她並不是很喜歡禾蘇——沒有到討厭的地步,但就是無法做到真正的親密。「也許是因為我們的質地根本不同」,空空給出了這樣一個或許只有自己能夠理解的解釋。

但禾蘇好像對此毫不知情,她依然保有學生時代就具備的、在現在看來似乎有點兒多餘的對他人的熱情。她說「幫你打聽一下」並不是敷衍,當天晚些時候,她就給陳可為發了微信:「你有認識的人最近要出租房子嗎?」

「不知道啊,沒留意,你想換地方住?」「不是我,是碧薇啦。」

接到陳可為電話之前的兩個小時,空空剛跟著房產中介看完一套老式居民房。那是過去某個單位的宿舍樓,建造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比空空還要大幾歲,沒電梯,要爬六層樓,所有的傢具和電器都像是從二十世紀遺留下來的,看起來比人還要疲憊。

空空像那些來看她住的地方的人一樣檢查這個房子的邊邊角角,最後做出了一個判斷:這個房子不應該是這樣的價格,這樣的價格就不應該是這樣的房子。

中介小哥把她帶到窗邊,指了指窗外。空空根本分不清哪邊是東哪邊是西,只聽見小哥說:「姐,你看看這地段啊,走十分鐘就是工體,再過去,那就是三里屯啊。」

空空沒接話,只是在心裡想:可是我並不需要「三里屯」啊。

跟中介小哥分開之後,她去了附近的星巴克,買了一杯超大杯的冰美式,然後在露天的位子坐下來。一時陷入了茫然,思緒里有大片的空白。她已經回憶不起來當初找第一套房子時為什麼那麼順利,等到咖啡喝掉一半的時候,她終於醒過神來。

當初是禾蘇和陳可為陪她一起去找的,這兩位在北京已經生活和工作了超過五年的朋友——尤其是陳可為,他從上學時就已經在這裡了——為空空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和幫助。她想起來了,她簽好租賃合同的那天,他們三個人還一起吃了頓飯,在一家東南亞菜餐廳,那是禾蘇推薦的,禾蘇喜歡那家的青木瓜沙拉和咖喱蟹。

禾蘇那天說:「碧薇,有時間我們一起去清邁玩吧,我之前去過一次,好喜歡的。還有你,」她轉向陳可為,「你不是也單身嗎?允許你和我們一起去。」

那一天的畫面成了空空的回憶匣子里一些無意義的碎片,她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所以她對自己和陳可為是怎樣應答禾蘇的這個基本沒有可能性的提議毫無印象。

咖啡快要喝完的時候,她的手機在桌子上震了起來。是陳可為打來的,他快要下班了,問她在哪裡,有沒有時間一起吃晚飯。她說了地址,陳可為想了一下,那附近有家不錯的日料:「你先去佔位,我晚點兒過去找你。」

掛掉電話,空空才意識到,她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咖啡刺激了腸胃,帶來輕微的抽搐,比疲倦更強烈和真實的飢餓感攫取了她。

陳可為從日料店門口走進來,空空一眼就看見了他,沖他招了招手,小聲地喊了一句「這裡」。他點點頭,表示看到了。

陳可為稍微掃了一遍菜單,很快就決定了點什麼。空空一直認為這種小事情也能反映出一個人的性格,她自己經常遇到這種困境——把菜單翻爛了也不知道到底該吃什麼。

穿著日式浴衣的服務員很快端上來芥末章魚、甜蝦和一杯空空自己點的兌了蘇打的柚子酒。在短暫的沉默里,空空感覺陳可為今天叫她吃飯不是心血來潮。

果然,他喝了一口可樂之後,開門見山地說:「禾蘇說你又在找房子,找到合適的了嗎?」

空空沒想到陳可為會知道,但立刻又覺得這也沒什麼不能讓他知道的,於是坦白地承認:「沒有。我現在回想起來,如果之前沒有你和禾蘇幫忙,我大概也不可能那麼快找到現在住的地方。」

「說了還有多久讓你搬嗎?」

「倒是沒限制得太死。但我自己覺得是越快越好吧,隔三岔五就來一群人看房子,你都無法想像有多煩。」空空說。

陳可為微微地笑了一下,沒有戳穿她的自以為是——怎麼可能無法想像,他又不是畢業第一天就住進了寫著自己名字的房子里。空空皺著眉頭,輕聲抱怨的樣子,讓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些小師妹,她們剛進入社會時期,還帶著一些青澀和活潑,可她明明和自己是同齡。

服務員又端來天婦羅和鮼魚飯。趁著這個空當,陳可為說出了那句在下班路上想了一路的話:「我家有間空房,你先過來住吧。」

咔嚓一聲,空空掰開木筷子,愣住,她明顯沒有想到對話會往這個方向發展。

陳可為有些心虛,在對方的注視下故作輕鬆地解釋:「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剛來不久,很多事情還沒有做好準備,我又正好幫得上忙。我家書房有張單人床,之前我父母偶爾過來看我,我會把卧室讓給他們,自己睡書房,書房平時就是空著的,我想空著也是空著……」

分明是清清白白不藏邪念的事,可他忽然就有點兒說不下去了。

「可是,如果我住過去,你帶姑娘回家的時候怎麼辦?」空空一點兒也沒覺察到自己的話有某種歧義,她已經開始認真考慮陳可為的提議了,「肯定不方便呀,你們不怕尷尬我都怕。」

陳可為差點兒笑出聲音來,在他原來的預想中,空空首先在意的應該是更現實的部分,比如,「是給我白住呢,還是讓我付錢呢,付錢的話該怎麼算呢」之類的,他沒料到她提出的第一個困難竟然是這個。

她還在說:「這不算我杞人憂天對吧?你這個年紀有約會對象、感情生活、需求什麼的,再正常不過了……」

陳可為端著可樂,凝視著空空一張一翕的嘴,思緒有些飄蕩,他心裡的類似於碳酸飲料中的小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