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海里的星星 4

從前的長沙,是一張彩色照片,以後的長沙,是一張黑白照片。

趕到醫院門口就看見林逸舟的幾個朋友,他們刻意避開了我轉向李珊珊,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我什麼都聽不到。

在李珊珊顫顫巍巍地朝我走來的時候,我的心裡突然有一種急速下沉的感覺,我朝她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說了。

我不能容許任何人對他用到那個陰森殘忍的字眼。

我不能容許任何人對我宣判他的生命消逝這個事實。

李珊珊每走一步,我就往後退一步,我很想大聲地叫喊,或者是痛哭,可是真到了這個時刻我卻什麼都做不了,她衝上來抱著我,早已經泣不成聲。

過了很久很久,她說:「落薰,落薰,你要挺住……我們來晚了……」

在所有人擔憂的目光中,我推開她,輕聲但是堅定地說:「再晚也要見一面吧。」

他們都拉著我,所有的人都來阻止我去見他,我不知道跑從哪裡來了那麼大的力氣,掙脫他們,甩開他們,那些人又一哄而上,想要攔住我……我很委屈。林逸舟,這些人是什麼人,為什麼不准我見你?

林逸舟,我只是想見見你,為什麼不可以?

沒有人拉得住發瘋的我,最後我聽見一個聲音說:「讓她去吧。」

在所有人縮回手的那一刻,在我拔足狂奔的時候,我沒有回頭看這個人一眼。

我永遠也不能明白他當時的心情,許至君,他站在萬人中央,在這一刻,寂寞如雪。

躺在太平間的這個人是誰?

當醫生問我是以何種身份進去的時候,我聽見自己說:「我是他的未婚妻。」

我已經完全瘋了,我身邊這些人也瘋了,沒有人糾正我這個荒唐的說法,包括許至君,他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誰也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我一個人走進這間陰冷的大房子,我什麼都不怕,我跟自己說,不要哭,不要吵醒他。

他看上去只是睡著了,就像以前無數個夜晚一樣,等到天亮了,他就會醒來,繼續跟我吵吵鬧鬧,也跟別的女孩子眉來眼去。

我要自己記得他的一切,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樑,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他的刺青,所有所有,都不能遺漏。

我跪在地上,整個世界在我身後轟然倒塌。

是這樣嗎?林逸舟,沒有了你,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意義。

從前的長沙,是一張彩色照片。

以後的長沙,是一張黑白照片。

你明白這其中的區別嗎?

我勸過你那麼多次,叫你不要玩那些新型毒品,叫你開車不要開那麼快,你總是對我說的話置若罔聞,你總是以為你還年輕,就應該張揚,應該跋扈,應該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現在好了,你永遠都不會蒼老了,你將永遠這麼年輕下去。

可是我呢,我怎麼辦?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這就是我們的寫照。

可是你知道嗎,沒有了你,我一天都熬不下去。

在我暈倒之前,我做了最後一件事。

我把他左耳的那枚耳釘取了下來,插進我的耳蝸里。

林逸舟,你從來沒有說過你愛我,你能不能夠看著我的眼睛,說一次?

只要你說一次,多久的等候,我都可以承受。

只要你說一次,再痛,我都可以忍住不哭。

只要你說一次,好不好?

接下來的事情我全然不知,林逸舟的父母什麼時候趕回來,他們在醫院裡互相指責是對方不關心兒子才會釀成這樣的大錯,他的母親幾度昏厥,父親也在一夜之間老了許多……

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躺在許至君的小公寓里,腦袋裡像是灌了又稠又烈的岩漿,我哭,我嘔,我迷迷糊糊,我就是醒不過來。

他一直守著我,根本不敢閉眼,康婕和譚思瑤輪番來看我,陪著我,可是他就是一步都不肯離開。

是夜,我迷迷糊糊爬上窗檯,看著遠處的湘江,樓下的行人,我想跳下去。

他從客廳里衝出來,極其野蠻而粗魯地把握拽下來,我懵懵懂懂地看著震怒的他,我的思維已經完全混亂了,他好不容易壓住心頭的怒火,沉重地說:「你冷靜一點!」

我打斷他:「你有刀嗎?」

我不知道我此刻像個什麼樣子。可是他嚴重那些心痛毫髮畢現,他摁住我,輕聲說:「落薰,你別鬧了,人死不能復生……」

他真是奇怪,誰死了?,每個人都好好的地活著,有誰死了?

我不理他,又爬回床上去躺著,他跟過來在床頭坐下,一直看著我,我不管不顧地拉起被子蒙住頭。

過了很久很久,我聽見他輕輕關門的聲音。

我蒙在帶著清香的被子里,狠狠地哭了起來。

還可以哭出來,多幸福。

曾經聽人說,能夠痛哭便是好事,代表著傷口在痊癒。

沒有用的,其實都是因人而異的,有些人能痛哭之後或許真的能夠放下包袱繼續前行,但是那絕對不是我。

我的心,痛得無法呼吸。那麼多的長夜,那麼多的不安,那麼多的創傷,我永遠都不可能痊癒了。

不要對我說生命很長,世界很大,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了。

不要告訴我未來還有無限可能,不要告訴我世上同一個類型的男生還有幾萬個,不是這樣的,有些人,永遠無可替代。

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林逸舟了。

他就像一片土地,從我們相識的那天開始,那片土地上的炎寒冷暖都會在第一時間傳達到我的心裡。

我那麼執拗地認為自己就是他的守望者,可是我都做了些什麼?

在他拼勁生命最後一口氣想起我的時候,我居然讓一個不相干的人摁掉了他的電話。

我就是這樣守望他的嗎?

我想起我曾經那麼惡毒地詛咒他,你遲早會死在這輛車上……

我不敢想像,將來我在路上看到跟他同款的車的時候,我會不會當街崩潰。

我不敢再去他曾經居住的那個地方,我不敢再踏入那間承載著我們記憶的公寓,那裡記錄著我們自始至終的全過程。

我的腦袋裡有一個關於回憶的軟體,它將畫面渲染,去色,定格,特寫,淡入淡出……每一幀我都不忍卒讀。

他說我是這個世界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他對於我來說何嘗又不是?我們到底是為什麼,要這樣互相傷害,傷害到體無完膚的地步?

我恨我自己的犀利狷介,我也恨他的漫不經心,我們補鈣指望對方以我們自己所期許的方式來愛自己,我們不該妄想向對方索要同樣的感情。

我恨他,我也恨許至君,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得想要殺死我自己。

我出門的時候沒有看到許至君,我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也好,他也不會知道我到哪裡去了。

事實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裡。

我要去哪裡殺死我自己呢?

我茫然地在路上走著,我踉踉蹌蹌,也跌跌撞撞,我的視線很清晰,可是我的心裡很糊塗。

我去文具店買了一把美工刀,很精緻,一看就知道很鋒利,我想這樣很好,越快越好,這樣我就不會太痛。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江邊,天色漸漸晚了。在血色的夕陽之中,我坐在石階上抽了支煙。

身旁是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綠色高草,泥土的芳香此刻顯得那麼真實。

我脫下腳上白色的匡威,拾階梯而下,光著腳去天堂的話會比較輕鬆一點吧?

我一步一步在暗藍幽深的水裡艱難地、緩慢地前行。

黃昏的天空,夕陽瑰麗逶迤,光線如同一隻溫柔的手掌。

我的喉嚨里好像落滿灰塵,江水溫柔地包裹我,像是迎接遠歸孩子的母親。

我全身沉浮於水裡,腳下漸漸失去了依託,用那把美工刀劃開手腕的時候,我不覺得疼。

鮮紅的血液在水裡一圈一圈地洇開,像盛開在水裡的薔薇。

我的頭終於也埋在水中,江水灌入我的眼耳口鼻。

在水中起伏之間,我恍惚地看到,記憶里所有人的面孔重疊起來。

所有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轟鳴聲在我的頭頂炸開,最後一絲光線也消失的時候,我閉上眼睛,無聲地說一聲,再見。

再見,那些回不去的過去。

再見,那些不可預知的未來。

再見,那些匆忙路過我薄涼的生命,斑駁的青春,卻留下那麼多印記的,人們。

在幽深暗藍的水底,消失了的最後一線光芒。

當我再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許至君臨窗而立的落寞背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