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星迷失 6

就算這個世界沒有人愛你,起碼你還可以自己愛自己。

康婕從手術室里走出來的時候,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平日里活蹦亂跳的她此時看上去就像個紙片人。

我強忍住心裡強烈的心痛,走過去,攙扶著她走下樓,看到捧著一杯熱巧克力的許至君倚在車邊,面無表情。

康婕喝完那杯熱巧克力之後說了一個地址,就暈暈沉沉的睡了過去,我從後視鏡里看著她的臉。

我想,一定會有一天,她會主動跟我說起這段故事,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再追問她任何關於這個孩子的事情。

許至君一路上都很沉默,在等紅綠燈的間隙里他主動問我:「要不要抽根煙?」

我笑:「你不是從來不準別人在你車裡抽煙嗎?」

他拍拍我的頭:「今天你可以破例一次。」

我拿出煙和火機,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又收起了,我怕煙味熏到康婕。

許至君不斷地觀察我,我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於是側過臉去看著窗外,這樣我才不會又在他的是視野之中狼狽的落下淚來。

他輕輕的咳了一聲,說:「你有沒有看過王爾德的童話?」

我憋著嗓子回答了一句:「我看過《快樂王子》。」

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嘲笑我,果然,他一個人「嘿嘿」了半天之後,我忍不住又要罵他了:「笑死啊,你看的書很多嗎,你看過《櫻桃小丸子》嗎!」

他懶得理我這個沒有修養的女人,緩緩說道:「王爾德有一個小童話,說一個小孩,他爬不到花園裡的樹上去,後來巨人抱著他爬了上去,卻發現小孩子的手上全是傷口。巨人問他,你不疼嗎?你知道那個小孩子說了什麼嗎?」

我回過頭來,望著他:「他說什麼?」

他笑一笑:「你自己去看嘛。」

我們按照康婕的要求把她送到了她媽媽家裡,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安置好她之後,趁空觀察了一下她生活的環境,幾十平米的房子還分成兩室一廳,擁擠的傢具,有些角落裡還有蜘蛛網,廚房裡有隔夜的碗筷沒有洗。

這是怎樣的一個生活環境,我忍不住搖頭嘆息。

我站在廚房裡洗碗的時候,許至君一直靠在門口看著我,我覺得我在他面前真的毫無隱私可言,我所有迷茫和倉皇的時刻都被他盡收眼底。

為了掩飾我的難過,我故意問他:「你怎麼會知道要買熱巧克力啊?莫非你經驗豐富?」

他笑了一下:「你忘了,我媽媽是醫生。」

我們說完這句話之後又不知道要說什麼了,碗筷洗得乾乾淨淨陳列在破舊的廚房裡,我看著那些潔白的器皿,眼淚忽然掉下來。

康婕,就算這個世界沒有人愛你,起碼你還可以自己愛自己。

這個世界冰天雪地不是我們的錯,衣不蔽體也不是我們的錯,在寒風刺骨的時候,最起碼我們可以自己把自己抱得緊一點,或者站起來跑一圈,我們的身體里蘊含著無數的能量,我們可以自己溫暖自己。

我恨她從不懂得珍惜自己。

許至君走過來輕輕的抱住我,這是這麼久以來我們第一個擁抱。

我的頭埋在他的胸口,眼淚浸濕了他的黑色外套,我聞到淡淡的馨香,那是回聲的香味。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可是我卻覺得獲得了很多的力量,在這個瞬間,我原宥了林逸舟,我原宥了他對我的那些折磨。

雖然無法確切的概括這種複雜的感情,可是這個人的存在,真的是傷痕纍纍的生命之中,莫大的慰藉。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早就已經停止了矯情的哭泣,他對我說:「我們去給她買點補品好了,也不要說借錢了,我對錢一向沒概念。」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說:「許至君,謝謝你。」

他淡淡的笑:「誰稀罕你說謝謝,你先回學校換身衣服,我們再一起去給她買東西。」

我回到宿舍的時候,譚思瑤從我通紅的雙眼裡看出了一些端倪,她也懂事了很多,不會像從前那樣追問我今天發生了什麼,而是告訴我「沒有點名哦!」

我拿著衣服進浴室的時候,她又說「封妙琴開始來找過你,不過沒什麼事,好像就是借洗手間。」

我「哦」了一聲,把熱水開到最大。

漫天漫地的水灑下來,燙得我全身的皮膚通紅,我在這浩瀚的水聲之中,終於明晰了一些什麼。

洗完澡我迫不及待的往外沖,譚思瑤站在窗口叫我「落薰,你晚上回來嗎,只有幾天就要考試了……」,可是她很快就看到了站在公寓門口的許至君,在下一秒,她的面孔就從窗口消失了。

她一定也不開心,可是我無暇顧及太多,我要趕在超市關門之前去買很多東西,許至君說的很對,康婕她現在需要我。

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我一直在回憶康婕在手術室門口跟我說那句話的表情,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什麼都可以不計較了,周暮晨,孔顏,這些人在我們之間造成的隔閡與傷害,我通通都可以放下了。

還有什麼比她更重要,沒有了,再沒有了。

媽媽跟她都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女人,只不過的血緣關係是與生俱來,而後者卻需要付出更多的忍耐,如果要我想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定論,那我只能想出一個非常非常土的:緣分。

烏雞切成小塊,生薑切片,紅棗洗凈,桂圓去殼,全部放入新買的砂鍋了,小火熬燉。

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腦袋裡是一片空白,我不敢問媽媽,以她那種中年婦女的精明聽到「烏雞」兩個字肯定回浮想聯翩,然後自導自演一場「名偵探柯南劇場版」,最終推斷出「真相只有一個」:你流產了!

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麼,我不介意讓許至君知道,可能在潛意識之中,我真的將他當作一個跟我很親近的人。

他在旁邊幫著我收拾廚房,他一邊興高采烈的整理著冰箱里那些過期的食品,一邊說:「你不知道,你有事的時候第一個想起找我而不是別人,我真的挺開心。」

他不知道,就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手上正切著水果的刀一歪,在手指上划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整理完冰箱,他開始很孩子氣的在我身邊走來走去,我終於不耐煩的問他:「你到底要幹什麼?」

他搓搓手,又撓撓頭:「呃……不幹什麼……」

我生平最見不得人說話吞吞吐吐,於是我又加重了語氣:「有什麼屁快點放。」

他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我們同時聽見開門的聲音。

一個長得並不難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神情氣質都極其猥瑣的青年男子推門進來了,他看到我和許至君的第一反應跟我們如出一轍的吃驚,就在我們雙方都怔在原地的時候,康婕氣若遊絲地在卧室裡面喊:「落薰,他是我媽媽的男朋友。」

許至君的臉上驚訝的表情從這個手臂上刺著一條黑色的龍的男人進來之後就一直維持著定格的狀態,那個男人張開嘴對我們笑,一口的黃牙一看就知道是嚼多了檳榔。

許至君終於回過神來,也對那個自稱阿龍的男人笑了笑,我反而被這個突髮狀況弄得不知所措。

阿龍在康婕媽媽的卧室里轉了一圈之後拿了點錢就出去了,走之前還很客氣的叫我和許至君自己招待自己,不用客氣。

我走進康婕的房間,她慘白的臉上浮起苦澀的笑:「唉……這亂七八糟的關係,怎麼跟你解釋呢……」

我直接把盛滿湯的碗送到她眼前:「解釋個屁。」

等康婕睡了之後,我們終於發覺自己很餓了。許至君去開車的時候發現他的車被人用利器划了很長一道口子,逼得脾氣再好的他也忍不住開口罵了幾句。

我四周環視了一圈,在日新月異的長沙城裡,這些陳舊而滄桑的民居和巷子是如此的不合時宜,這裡居住的人們喜歡湊熱鬧,自己給自己的生活找樂子,這是生命的一個狀態。

而芙蓉路韶山路上每天川流不息的名車,車裡端坐的那些油光滿面或者神情嚴峻又或者是妝容精緻的人,那也是生命的一個狀態。

這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有幸福,也有哀愁。

那天晚上回去之後我一直在網上找許至君說的王爾德寫的那個童話,當我終於看到那個孩子說的那句話的時候,電光火石之間,我深深震動。

原來……是這樣的一句話。

原來……許至君想表達的,是這個意思。

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後我打通了許至君的電話,他的聲音有一點疲倦,說陳阿姨的身體出了一點問題,可是我追問起來他卻又不願多說。

我站在窗口仰起頭看著滿天的繁星,它們一顆一顆那麼耀眼。

我輕聲說:「許至君啊,我知道那個孩子說了一句什麼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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