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嗎?不要緊,聽過幾首歌,愛過幾個人,就老了。
這個玉樹臨風的男生從車上下來,手裡還牽著一條好大的狗,笑意盈盈地看著我:「還照嗎?」
我也不是沒見過市面的人,別人嘲笑你之前,先自嘲,那就絕對錯不了。於是我露出一口大白牙:「照夠了,嘿嘿。」
那條大狗一直「狗視眈眈」的看著我,好像隨時要撲上來撕咬我,真是狗眼看人低,莫非它都看出來我脖子上戴的施華洛世奇項鏈是個仿的?
狗的主人看到我緊張的樣子,連連寬慰我:「它其實很乖的,不會咬人。」
我裝作很鎮定的樣子:「嗯,我不怕咧,它叫什麼?」
他把我當鄉霸:「薩摩耶。」
我憤怒的瞪著他:「我認識這是薩摩耶不是中華田園犬,我是問它叫什麼名字!」
他抬起頭來,眼神那麼無辜:「它就叫薩摩耶啊。」
我這才知道,薩摩耶,既是這條狗的品種,也是這條狗的名字。我的天,還有比眼前這個人更不負責的寵物主人嗎?我真的很難想像這麼優雅尊貴的一個人,站在那裡扯起喉嚨喊「薩摩耶,回來!」的樣子。
還可以更傻一點嗎?
他直起身的時候,一晃而過的深綠色在脖子那裡閃了一下,緊接著,我看到了那枚翡翠玉觀音相。
一個炸雷在我腦袋裡炸開,就像我曾經目睹的那些巨大的機器怪獸推平陳舊的街道上那些不合時宜的建築物,在漫天飛舞的灰塵之中,一些往事穿過塵囂迎面襲來。
那個穿著黑襯衣在路邊跟路人一起圍觀我的少年,那個清晨送譚思瑤來學校,我隔著幾層樓只看到他背影的少年,那個在纜車上與我擦肩而過的少年,那個無數次聽過的名字……
我死死的盯著他,我差一點點就要開口問了。
你是不是……許至君?
然而還沒有得到我開口,就有答案了,我身後徐小文的聲音尖叫著:「許至君,我們來啦!」
譚思瑤和徐小文毫不客氣的拉開後車門坐進去,明顯讓我跟薩摩耶共享副駕駛的位置。
我站在原地,感覺自己的靈魂飛起來了,剛剛拉開車門又折身回來的許至君走到我面前,問我:「你怎麼了?」
那麼多的感慨,那麼多的往事,最後落成我一聲重重的嘆息。
途徑千山萬水,猶如清風拂面。
許至君,許至君,別來無恙。
他怔怔的看著我泛紅的眼睛,忽然笑了,那個笑容里包含了很多很多涵義,我一時領悟不到。
他輕聲說:「程落薰,上車吧。」
我當然沒有選擇去跟薩摩耶擠副駕駛座,我跟狗搶?瘋了嗎?
可是當我悄悄問徐小文這個死八婆「這個標誌像個小於號的車是什麼牌子啊?」,他立即把這句話複述給譚思瑤聽,然後兩個人一起嘲笑我連雷克薩斯都不認識的時候,我才覺得,其實我應該跟薩摩耶坐在一起。
我悲憤的想:有些人真是比狗還不如啊。
我看著窗外飛馳的景色猜測著林逸舟在做什麼的時候,全然沒有注意到後視鏡里許至君那雙帶笑的眼睛。
那晚在錢櫃,人很多,許至君把我們送到之後回家放狗,我清楚的看到譚思瑤的眼神里依然有濃濃的的眷戀,我問她:「還有可能嗎?」
這個從來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千金小姐的臉上居然浮現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那個笑容讓人覺得她頓時滄桑了許多。
她搖搖頭:「沒可能了,我跟他認識那麼久,我了解他的個性。他看著性情溫和,其實骨子裡有磐石一樣的堅定,他決定的事情,誰都無法違逆。」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覺得譚思瑤這番話有那麼一點做作,可是配上她今時今日這個無限落寞的神情,我不得不相信她是真的長大了。
年輕嗎?不要緊,聽過幾首歌,愛過幾個人,就老了。
我忽然想起周暮晨,雖然後來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關聯,可是偶爾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的時候,我依然會被一種淡淡的心酸擊倒,那畢竟是我純真年月里深深愛過的人。
其實我這個人,不怕死,也不怕老,我就怕我愛過的人過得不好。
一想起周暮晨,我的腦袋裡不能不像連鎖反應一樣想起孔顏和康婕,其實沒多久之前我們還見過,可是為什麼我怎麼都想不起她們的臉來。
也許我真的就像一隻刺蝟,在受過太多的傷害之後,只能選擇用一身的刺把自己包裹起來,置身於一個安全的環境當中,將一切危險和災難防範於未燃。
徐小文的生日大家玩得很瘋,啤酒灑得到處都是,我一個人抱著一瓶蜜桃味的冰銳蜷縮在角落裡喝得津津有味。
許至君推門進來之後在我身邊坐下來,看了我半天然後開始笑我:「你臉好紅啊,醉了?」
我十分沒有儀態的打了個酒嗝,正色說:「才沒有醉,程落薰人送外號,千杯不醉!」
那些鬼哭狼嚎的聲音都沒有遮蓋住許至君接下來的那句話,朦朧之際,黑暗之中我依然可以看到他眼神澄澈如一泓清泉,他說:「程落薰,你這幾年,樣子改變了好多。」
他沒有像很多電視劇以及小說當中那些男生一樣問我「你好嗎?」,可是這淡淡的一句話卻更讓我難過。
有時候我自己照鏡子看到自己的眼神,都會在恍惚之中打個寒戰。
一個女孩子的蒼老到底從哪裡開始?
我身邊很多女孩子都說是眼睛,所以她們不惜花很多錢去買眼霜,條件差一點的就網購the body shop接骨木之類的眼膠,稍微有錢點的就是玉蘭油歐萊雅倩碧,譚思瑤用的是雅詩蘭黛,而我身邊最奢侈的兩個人,羅素然用的是Sisley,李珊珊用的是lamer。
我曾經沾光,各種各樣的都用過一點,我不知道那些果凍一樣的凝膠是不是真的能補充眼部肌膚流失的膠原蛋白,但是我心裡明白,其實一個女孩子最先蒼老的部分是任何大牌護理都無法挽救的。
那就是眼神。
一個人的閱歷,全部寫在眼睛裡,我的眼神從清亮到沉濁,所經歷的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傷害和一次又一次的別離。
我仰起微醺的面孔對許至君笑:「嘿嘿,我跟你很熟嗎,真是的。」
他伸手拿過一瓶香橙味的冰銳,跟我手裡那瓶碰了一下:「不說不開心的事,喝酒。」
當晚最大爆點就是徐小文的真情表白,他說了很多很多,最後結尾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說了一句:「我,徐小文,生平無大志,只求做同志!」
大家都在笑,我側過頭去跟許至君說:「他是不是喜歡你啊?」
他笑而不語。
我挺喜歡許至君這個人,雖然直面接觸的機會不多,可是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一種同齡的男孩子都沒有的穩重和妥帖,譚思瑤以前就說過,許至君是那種即使你不喜歡他,也絕對說不出他不好的人。
有時候會覺得這樣的男生其實很可怕吧,胸有城府,滴水不漏。
可是譚思瑤曾經夢囈般花痴說起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的感覺,真是一輩子都忘不了。她當時那個表情除了幸福之外找不出第二個詞語可以確切的形容。
可是我喜歡的那個人呢,林逸舟,他是什麼都掛在臉上,開心,或者不開心,喜歡,或者不喜歡,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想,關於偽裝這回事,他不是不會,應該是不屑。
隨心所欲離經叛道地活著,哪怕是在刀口上行走,也要肆意妄為,我喜歡的那個人,就是那個樣子的。
很久之後,我跟許至君變成熟稔的情侶之後,他說起當日的場面,臉上會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定定的看牢我,說:「你對著我的車窗齜牙咧嘴的時候,我一直在車裡靜靜的看著你,那一刻真的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的了。」
當然不一樣了,命運一直安排他以過客的身份路過我的人生,見證了我那些倉皇,孤獨,寂寞的時刻。
他並沒有錯過我的青蔥歲月,然而直面彼此的時候,我卻已經長成了有故事的女子。
我們的生命像是隔著一條長河,在青春的末梢終於匯合在一起,他給了我一個昭然若揭的潔凈的懷抱,在我對這個世界的人情冷暖已經不做指望的時候,他讓我相信這個迷亂的城市裡還有溫暖,和,愛情。
很多事情,我不提起,他便不問,他只是想給我安穩的一生。
就像我年少時最喜歡的那句詞: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
他未必懂得這句話,可是他確實是這樣做的,用他力所能及的包涵和熱情,填補著我生命當中那些坑坑窪窪的空白。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他能夠早一點進入我的人生。
在那些創傷還沒有登台的時候,在我的青春還素白的時候,在我的笑顏還純凈的時候。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