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食 2

在我打了那個電話的兩個半小時之後,顧辭遠站在了我的面前。

彼時,我坐在高中的田徑場旁邊,整個人就像一尾離水的魚,他在我面前站了好幾分鐘,我費勁地睜大眼睛才能將目光在他的臉上聚焦。

不是裝的,我知道,他臉上的悔恨和心疼都不是裝出來的,可是這一切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

他慢慢地蹲下來,將我攬入懷裡,我並不是不想推開他,只是我太累了,我沒有力氣反抗了。

他的身體有著輕微的顫抖,臉埋在我的發叢里,不肯正視我,也許他是哭了吧,這也不關我的事,他哭他的就是了,反正也不是為了我。

我沒有多餘的一分力氣掙脫他的懷抱,儘管這個懷抱我早已經不稀罕了。

兩個半小時之前,我蹲在雙黃線上,有一個心情不太好的司機從我邊上開過去的時候忽然對我吼了一聲「想死滾遠點」。

那一聲吼,格外清晰地打在我的耳膜上,緊接著,我聽見一種來歷不明的啜泣,又像是嗚咽,很細小很細小的聲音……

最後我發現,那種聲音原來來自我自己。

我茫然地從雙膝里抬起頭來,等我恢複神志之後,那輛車已經遠遠地開到很前面去了。

來來往往的車燈照得我睜不開眼,為什麼要有這麼多的光源?為什麼生活會像一張網?我的感情、驕傲、自尊,從這張網裡全部流失了……

鬼使神差一般,我拿出手機,幾乎是下意識地直接按了那串號碼。

直到電話撥通的那一瞬間,我才明白,無論我把這個人的號碼放在黑名單里多久,這串數字其實都已經鏤刻在我的腦袋裡,無法磨滅。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初微!你在哪裡?」

我在哪裡?我茫然地看著地面上凸起的石粒,我也不知道我在哪裡。

顧辭遠在掛掉電話的那一瞬間,連拜拜都沒來得及跟林暮色說就衝出了酒店的房間,當林暮色裹好浴巾從房間里追出來的時候,走廊里哪裡還有顧辭遠的影子。

她看著電梯上的數字不斷地上升,一陣寒氣從心底冒起來:他甚至,連電梯都等不及就要去見那個賤人……

宋初微,你這個賤人。

冷靜了片刻,她退回到房間里,25℃的室溫依然讓她覺得冷,那股寒氣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來,令蜷縮在被子里的她忍不住瑟瑟發抖。

過了很久,她拿起手機,隨手撥了一個號碼。

顧辭遠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十五樓到達了一樓,一邊下樓一邊給筠涼打電話詢問宋初微的行蹤。

筠涼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也十分急切:「唐元元說她上午下課就直接回去了,我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你快去找她吧!」

掛掉電話,顧辭遠衝出酒店大門,隨手打開一輛正在待客的的士,還不等司機反應過來,他從錢包里拿出一疊紅色鈔票擺在司機面前,用一種不容拒絕的語氣對司機說:「Z城,少了我下車取給你。」

兩個半小時的車程,他一顆心始終吊在喉嚨口,心裡有句話在不停地重複,只想在下車的第一時間說給那個叫宋初微的人聽。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重新開始。

其實我們並沒有分開多久,被他抱著的時候,我依然可以聞到他身上那種熟悉的氣息,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款香水的名字。

他終於不再顫抖,抬起臉來看著我,泛紅的眼睛正視了我的推測,他確實是哭了。

我看著他,覺得很心酸,其實不必這樣,辭遠,你不必為了我這樣,我算什麼東西呢,我只是這個浩瀚宇宙里一個微不足道的狗屁。

人人都可以騙我,可以不珍惜我。

筠涼,你,還有我的母親,你們通通都是我最親近的人,也是傷害我最深的人。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其實我的目光早已失焦,靈魂早已經飛到不知道多遠多高的地方去了……

辭遠,你知道嗎?從小我媽就教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我一直以為誠實是種美德,直到生活里殘酷的真相一個一個輪番被揭開。

謝謝你讓我知道,原來我愛的人根本沒有我以為的那麼愛我……

謝謝那個陌生人讓我知道,原來我的父親不是失蹤……而是,早就已經不在人世……

那個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姑娘湊近我,神情莊嚴肅穆,她說,宋初微,你聽好,你父親早就過世了。

早就過世了……

發生在自己生命里的一次如此重大的災難,為什麼聽起來就像一個蹩腳的故事?我冷笑著看著她,去你的,你說完了吧,說完了我走了。

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表情里有一種容不得我當成玩笑的認真:「宋初微,是真的!是你奶奶親口告訴我的,你小學的時候有兩年是在你外婆家度過的,我有沒有說錯?事情就是發生在那兩年,他們都怕你承受不了,所以一直瞞著你……」

我看著她的嘴一張一翕,說出這樣可笑卻又不容懷疑的話語。

這麼多年來,我始終沒有在戶口本上看到「離異」這兩個字,我一直心存僥倖,以為我們不過是生離……我一直以為,說不定哪一天,他就回來乞求我的諒解了……

這樣幼稚可笑的夢,我竟然做了十多年。

在那一刻,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已經成了一團不會跳動的血塊……哪怕你拿錐子去刺它,我也不會覺得痛了。

很好,很好,他們竟然成功地瞞騙了我,這麼多年。

你見過月食嗎?

月食是一種特殊的天文現象,當月球運行至地球的陰影部分時,在月球和地球之間的地區會因為太陽光被地球所遮蔽,就看到月球缺了一塊。

原來在我對一切還處於懵懂的時候,我的生命,已經缺了一塊。

同樣覺得自己的生命缺失了一塊的,還有獨自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里的沈言。

自從上次黎朗說他還沒有做好結婚的準備那天開始,她抽煙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以前整個房間里都是薰衣草的香味,如今卻被煙味所取代。

在裊裊煙霧裡,她彷彿又看到了那一年的自己。

當時有一個對她還算友好的女孩子,比她大一歲,有事沒事都會找她聊聊天。

那個女生長得很甜,笑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嫵媚,來夜總會的客人都很喜歡找她,有時候時間晚了,她也會跟客人走。

她問過沈言,你為什麼來這裡?

因為需要錢,這是最真實的理由。

「錢,當然,誰不缺錢來干這個呀……」她抽煙的姿勢要比沈言嫻熟得多,手指上已經有一團被熏黃的痕迹,「既然需要錢,為什麼不過夜?」

這個問題令沈言一時之間有些語塞,頓了頓,她說:「我們畢竟還是不一樣。」

沒想到這句話令那個女生笑得前仰後合,她有些輕蔑地說:「不都是出來賣的嗎,賣笑跟賣身,有什麼不一樣的……」

沈言氣結,她殘存的自尊心被「賣」這個字,狠狠地刺痛了。

過了半天,她也輕蔑地回了一句:「如果有文憑,那就不一樣。」

這是她們最後一次說話,從那之後,這個女生視沈言如無物,偶爾還會在背後跟別人說起沈言的裝腔作勢:「都到了這裡,還裝什麼清高。」

如果不是陳曼娜對她的照顧,她根本就無法再在夜總會有立足之地。

想起來,那時候真是絕望,因為不肯做出退讓,不肯放棄最後的那一點原則,沈言的收入是其他姑娘的幾分之一。

在離開學只有二十天的時候,她在小旅館裡數著那對於學費而言還是杯水車薪的一疊鈔票,感覺到殘酷的現實已經將雙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只要稍稍再用一分力,她就會窒息而亡。

她去找陳曼娜,幾乎想在她的面前跪下來,可是對方告訴她:「我喜歡你是一回事,可我絕對不會借錢給你,你不要覺得我狠,生活比我狠一萬倍。」

「你知道最重要的底線是什麼嗎?是錢,有了錢你才有選擇,有選擇才不怕活下去。」

沈言看著陳曼娜那張艷麗的面孔,心裡生出一陣絕望,更絕望的是,她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能夠令一個人徹底放棄尊嚴、放棄底線,做出最大讓步的不外是生活。

她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終於說,我明白了。

那是沈言第一次化妝,用的化妝品是陳曼娜的。之前她對於這些東西完全沒有概念,也不懂得如何區分檔次,是陳曼娜手把手地教給她,粉底不能直接往臉上打,一定要先塗一層隔離……眼線最好往上翹,這樣整個眼睛看上去就會比較嫵媚……睫毛膏最好準備兩支,一支濃密一支纖長,輪流刷,才能刷出最理想的效果……

化妝完畢之後,陳曼娜凝視著她:「我真的沒看走眼,沈言,你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那天晚上沈言穿的是一條黑色的深V領的裙子,坐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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