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殘月 3

那碗蟹粥只喝了一半,沈言就喝不下去了。人一生病胃口就特別差,她嘆了口氣,結賬埋單,重新戴上口罩,在路邊攔車的時候特意看了「飛」的陽台一眼。

坐在計程車上,她兩隻微微顫抖的手絞在一起,因為太過用力而令關節發白。她心裡有一個微小的聲音對自己說:「沈言,你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這天晚上,夜幕中只有半彎殘月,她凝視著它,眼前的景象與記憶里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漸漸重疊。

十六個小時的硬座是什麼概念?因為這趟艱辛的車程,沈言在骯髒不堪的廁所里暗自發誓,以後但凡是要去坐火車超過五個鐘頭的地方,她死都要坐飛機!

上車六個小時之後,天黑了,沈言從背包里拿出之前準備好的那盒速食麵,猶豫了一下,又塞回了背包。

她帶的錢很少,每一分都不能浪費,必須保證每一筆開銷都花在刀刃上。

夜漸漸深了,車廂里的人都陸續陷入了沉睡,鼾聲此起彼伏。她睡不著,除了悶熱這個原因之外,還有飢餓。

那一刻,她很想哭。

太餓了,越是餓的時候越是容易想起那些好吃的東西。

她想起學校門口的那家麵包店,那麼誘人的香味每天都飄蕩在空氣中,玻璃櫃里陳列著很多一看就知道色素添加過量了的奶油蛋糕,還有撒著劣質椰絲的麵包。沈言的同桌是一個家境不錯的女生,她每天的早餐都是雞蛋、鮮牛奶配著奶油麵包。

每一天,同桌抽屜里散發出來的香味都在刺激著沈言脆弱的胃以及自尊心。

在她有錢了之後,她每天都會去給自己買新鮮的乳酪蛋糕。

第一次買回去之後,沈言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因為吃得太急了,竟然噎住了,最後只好衝到洗手間里抱著馬桶一頓狂吐,吐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才平息。

她跌坐在鋪著馬賽克的洗手間地板上,扯著紙巾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跟自己說,你以後可以慢慢吃,再也不會只能遠遠看著了,再也沒有人會跟你搶,再也沒有人會讓你自卑了……

可是內心深處,她明白,那個遺落在年華盡頭的飢餓的小女孩,從來沒有長大過。

的士司機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付完車費之後她慢慢地走進小區,朝著自己住的那棟公寓走去。

這個時候,她已經冷靜下來了,從背著簡易的行李離開那個毫無指望的家那天開始,她就已經是一個深謀遠慮的成年女子,任何時候都確保自己不會對局面失去控制。

黎朗,你不可能離開我的,誰也無法將你從我身邊帶走。

從「飛」出來,筠涼覺得自己比起之前被人潑果汁那會兒心裡平靜了很多,她由衷地對黎朗說了一句:「謝謝!」

黎朗手裡拿著車鑰匙,挑挑眉:「你不用總是這麼客氣,太生分了,沈言把你當妹妹看,我也一樣。」

筠涼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凝視著黎朗:「我見你兩次,你兩次提起你妹妹,你們兄妹感情一定很好,下次她來這裡玩兒,你可以帶她跟我見個面呀。」

只是一句客氣話而已,筠涼心裡知道,她其實已經沒有多餘的熱情去結交新的朋友,黎朗也很清楚地看明白這一點,他不置可否,指了指自己的車:「我送你回學校吧。」

筠涼點點頭:「好。」

坐在黎朗的車上,筠涼閉著眼睛聽著歌,她並不知道,黎朗一直在旁邊用餘光打量著她。

這段日子筠涼一直和杜尋住在離學校不遠的一間酒店式公寓里,雖然只有幾十平方米的空間,但卻似乎是世界上唯一沒有流言蜚語攻擊他們的地方。

無論是杜尋所在的學校,還是筠涼自己的學校,他們的故事經過不斷的以訛傳訛,不斷的藝術加工,已經完全模糊了原本的輪廓,演變為一個讓他們自己都無法接受的版本。

在那個版本里,筠涼是罪無可恕的第三者,杜尋是冷酷無情的負心漢,正是這兩個賤人,聯手逼得柔弱的陳芷晴不得不從六層樓上跳下去來成全這對狗男女。

筠涼回到學校上課的那天,剛在位子上坐下來,周圍所有的人就像見了鬼似的迅速地從她身邊散開,躲得遠遠的,還在她背後對她指指點點。

她把書攤開,安安靜靜地開始做筆記,臉上是波瀾不驚的樣子。而同一時間裡,杜尋開著車去接陳芷晴出院。

用力地擲出那個杜蕾斯的盒子的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被撕裂成碎片,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撒下來,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再也不能忍受了,再也不能承受了,我顧不得尊嚴,蹲下來,抱住頭,眼淚一下子迸了出來。

林暮色再也沒有多說什麼,她拔腳就走,顧辭遠和袁祖域同時從那邊跑過來,一個擋住她,一個來扶我。

顧辭遠的聲音聽起來都要急瘋了:「林暮色,你到底跟她說的什麼,你能不能放我一條生路啊!」

沒有聲音,林暮色一個字都沒有說,她的眼眶裡也積聚了滿滿的淚水,在用力推開顧辭遠的那一瞬間,眼淚碎裂成行。

追了她幾步之後,顧辭遠又返身過來找我,我已經哭得不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了,袁祖域緊緊地摟著我,對眼睛裡燃燒著兩把怒火的顧辭遠說:「如果你總是要害她這麼傷心的話,就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了。」

他的聲音很平穩,一點也不像平時那個毛躁的小痞子,反而是一貫很得體的顧辭遠方寸大亂,他粗暴地把我拉扯過來,扳正我的臉,焦急地問我:「她到底是怎麼跟你說的,她給了你一個什麼東西,你說話啊,宋初微,你說話啊!」

好,你要我說,那我就說。

我慢慢地止住哭泣,慢慢地調整好氣息,我盯著眼前這個人,這個我在十六歲就認識了的人。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我恨你,顧辭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我不會原諒你,令我墮入這樣的恥辱。

我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僵持了多久,在我說完那句話之後,顧辭遠的手輕輕地放開了我,也許他也意識到了,我跟他之間氣數已盡,無論他再說什麼,再做什麼,哪怕是找來林暮色再澄清一次,也無力挽回殘局了。

我蹲在地上,面對著袁祖域想要來拉我的手一個勁兒地搖頭,我哭著哀求他,你走吧,你回去吧,不要管我,求求你不要管我……

這個喧鬧的夜,我的心寂如空谷。

過了很久,顧辭遠打了一個電話給唐元元:「麻煩你過來接一下她。」

但是,我沒有想到,跟著唐元元一起來的,竟然還有筠涼。

彼時筠涼已經洗了澡,換下了那件被潑髒了的白襯衣,她過來拉我的時候我聞到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沐浴露的清香,她低下來輕聲說:「初微,我們回去再說。」

我的臉因為水分蒸發得太多的緣故已經變得緊繃繃的。跟顧辭遠擦肩的時候,他轉過來看著我,表情極度哀傷,他問我:「初微,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可是我真的不想再回答了。

袁祖域攔在我的面前,我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不等我說話,筠涼就搶在我前面開口了:「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請你先讓開,有什麼事情你改天再來找她,好嗎?」

雖然筠涼的措辭十分客套,但語氣里卻清清楚楚表明了她的不耐煩,袁祖域識趣地讓開身,對我說:「你好好休息,有事給我打電話。」

我很想告訴他,我不會為了失戀去自殺的,可是我真的沒有力氣了,我連對他點點頭的力氣都沒了。

回到宿舍里我往床上一倒,整個人就跟死了一樣。

筠涼沒有問我發生了什麼事,她很平靜地自言自語道:「想哭也不要當著別人面哭,想哭就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哭。」

如果不是因為發生的事情超過了我所能承受的極限,如果按照我平時的理解能力,我應該明白這是筠涼在找一個台階跟我和解,但此時此刻的我,根本不能按照平時的思考方式來消化她說的話,我腦袋裡躥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你在嘲笑我!

被她這句話刺傷的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起來:「你少說風涼話,刀沒捅到你心上,你當然不痛!」

原本在整理桌子的她身體僵了僵,轉過來仰起頭看著我,滿臉的堅毅和淡漠。而我,因為極度氣憤的緣故,整個人都在發抖。

唐元元這次學乖了,她拿起面膜悄悄地溜出了宿舍,順便帶上了門,把這個小小的空間完全交給我們兩個人。

「宋初微,你別一副好像全世界你最慘的鬼樣子!」筠涼也火了。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沒錯,我想我沒看錯,她今天晚上也哭過,只是之前湖邊光線不好,我又根本沒有認真看她,所以才忽略了她微腫的眼睛。

「我,今天晚上在餐廳里,被陳芷晴當著那麼多人,潑了一臉的果汁,我都沒當著她面哭……」

「你給我閉嘴,你沒哭是你的事,我要哭是我的事,關你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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