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弦月 2

袁祖域在我面前出現的時候氣喘吁吁的,過了兩三分鐘才把氣喘勻,緊接著就問我:「你怎麼了啊?在電話里哭成那樣,我還以為你被搶劫了!」

我哆哆嗦嗦地看著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他焦慮地看了我半天,最終什麼話也懶得說了,牽起我的手就走。

為什麼要哭,我真的說不清楚,按道理說,陳芷晴與我非親非故,她有多悲慘,真的跟我沒關係。

可是我就是覺得很難過,非常非常難過。

陪著筠涼一起去醫院的途中,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個人的掌心裡都冒著冷汗,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之前橫斷在我們中間的那道隔膜消失了,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最開始的模樣。

可是在見到杜尋的第一眼,我知道,那不過是我的錯覺。

看到筠涼在眾目睽睽之下跑過去抱住杜尋,看到杜尋像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那樣緊緊地抱著筠涼……那一刻,我真的為急救室里那個叫陳芷晴的女孩子感到不值。

讓時間回到前一天晚上三個人的拉鋸戰。

筠涼被陳芷晴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之後,久久沒有轉過臉來。那個耳光有多重,在場的三個人都知道,筠涼只覺得自己的面孔都像是要炸裂了一般,耳畔迴響著嗡嗡的聲音……但最難承受,並不是來自生理的痛感,而是來自心理的屈辱。

陳芷晴在呆了幾秒之後,開始邊哭邊笑。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表情,有些駭人,也有些令人心酸,她從前給人的感覺一直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從來沒有誰見她為什麼事情哭成這樣過。

她撕心裂肺地喊著「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安靜的夜裡,這一聲聲控訴彷彿夢魘一般籠罩著杜尋和筠涼。

直到喉嚨沙啞,直到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陳芷晴終於撿起地上的包,伸手攔了一輛的士,絕塵而去。

杜尋追了幾步沒追上,也就罷了,回過頭來去看筠涼,她的眼睛裡噙著淚水,卻始終沒有哭出聲來。

對不起這三個字,杜尋已經說得不想再說了,可是除了這三個字,他還能說點別的什麼嗎?

他們在那條街上站了很久很久,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偶爾路過的車輛發出的鳴笛聲突兀而悠長,蒼涼,像嗚咽。

杜尋輕聲說:「筠涼,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她站在原地,沒有動,慢慢地吐出一句話:「杜尋……你帶身份證了吧……我……不想回去。」

陳芷晴回到家中,父母都已經睡了,她躡手躡腳地走進自己房間,抱著床上那個巨大的加菲貓哭得死去活來。

從來都不曉得自己有這麼多眼淚可以流,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最在乎的人會在自己的心上捅一刀。

是什麼可以令曾經最信任的人放下尊嚴、放下原則,當著自己的面那樣捍衛另外一個女孩子?人心,到底是多麼不可靠的東西?

愛情?

陳芷晴手腳冰涼,心裡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悲哀和心有不甘的憤慨。

「我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你們……」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了多麼扭曲至猙獰的表情。

「我絕不允許別人對我予取予求,然後雲淡風輕地把我拋諸腦後!」

在她的心裡,有一些柔軟的、善良的、謙和的東西正漸漸潰散如煙塵。

杜尋是在送完筠涼回到學校之後接到陳芷晴的電話的。

折騰到後半夜才去酒店休息,筠涼明顯已經疲憊不堪了,洗完澡之後稍微恢複了一點精神,打開浴室的門看到杜尋站在窗邊,背影里滿是寂寥。

她的心在那一刻,好像被一把無形的鈍器狠狠地錘擊。

夜涼如水,杜尋輕聲地對筠涼說:「你先睡吧。」

可是等他自己洗完澡出來卻看見筠涼還是沒有睡,暖黃色的床燈照著她憂愁的面容,看上去就像一幅陳舊的掛曆畫像。

杜尋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俯視著她。

也不過一兩年的時間,比起當初從酒吧里跑出來笑嘻嘻地跟他要號碼的那個小女生,眼前的蘇筠涼眼睛裡明顯多了一種叫作滄桑的東西。

那種清新的像花朵一樣的笑容,以後還看得到嗎?如果看不到了,自己要負多少責任呢?杜尋心裡也忍不住一酸。

筠涼坐起來靠過去抱住他,沐浴露淡淡的馨香迎面撲來。

「杜尋。」

「嗯?」杜尋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他以為筠涼哭了,可是抬起她的臉,又沒發現什麼端倪。

在杜尋疑惑的目光里,筠涼微笑著說完了之前不好意思說的那句話。

「杜尋,我愛你。」

古鎮的夜晚遠處似乎有縹緲的歌聲傳來,顧辭遠站在旅社的走廊上抽煙。

他原本是很少抽煙的人,這煙還是林暮色從包里拿出來給他的,她替他點火時的笑容就像那種芬芳多汁的花朵,充滿了罪惡的媚惑。

深夜的走廊里沒有一個人,顧辭遠仰起頭吐出很大一口煙,手機電池已經充滿了電,可是這個時候打電話過去,怎麼說?能說什麼?

能佯裝成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麼泰然自若嗎?能像來之前一樣那麼輕快地開玩笑嗎?

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的,有些人天生就會左右逢源,說起謊話來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他不屬於那種人。

走廊的燈晃晃地亮著,從這頭看向那頭,就像一個越來越模糊的隧道。

想了很久很久,終於還是沒有開機。

回到房間里,林暮色已經睡了,一條雪白的手臂還露在外面,顧辭遠忍不住替她蓋上被子。

「還沒見過初微的睡相呢」,顧辭遠突然被自己這個念頭驚了一下,很快的,之前那種深深的內疚又將他包圍了。

腦海里浮現起宋初微那雙眼睛,清亮得就像這古鎮的潭水。

清晨陽光從窗帘的縫隙里灑進房間時,筠涼睜開了眼睛,看到身邊還在沉睡的杜尋。

終於是確認了某些事情,之前一直沒有把握的,一直患得患失的,在這個夜晚之後終於塵埃落定了。筠涼心裡也有些微微地輕視自己,但這種感覺稍縱即逝。

她輕輕地伸出手去描著杜尋的眉毛,告訴自己:有失必有得。

她得到的不是僥倖,在她前一晚下決心說出「我不想回去」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預計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我不後悔,她湊過去輕輕地吻了一下杜尋的臉,眼淚迅速地充塞了她的眼眶。

我真的不後悔!

像是某種心理暗示,她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

她當然不知道,就在同一時刻,她最好的朋友在學校里,因為她徹夜不歸而擔心得早餐都吃不下。

我的眼淚撲簌簌地落著,袁祖域坐在我的對面什麼話也沒問,他也看出來一時半會兒我的情緒難以平靜,除了耐心等待之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

我不知道自己抽泣了多久,但我曉得在我埋頭落淚的時候,周圍三三兩兩路過的客人和服務生都向我們投來了探究的目光。

我終於受不了這種被人圍觀的感覺,止住了眼淚,抬起哭腫的眼睛和哭紅的鼻頭對袁祖域說:「我們換個地方吧。」

在這間叫作「飛」的咖啡館,我喝到了沈言推薦的曼特寧,袁祖域什麼都沒點,他說:「咖啡這種飲品不適合我這種社會底層的勞苦人民,我喝白開水就可以了。」

我第一次在袁祖域面前抽煙,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訝異,很快又表現得見怪不怪:「我第一次看見你,就不覺得你是那種很乖的女生,果然啊!」

香煙中那種叫作尼古丁的東西是否真的有讓人安定的作用我並不清楚,但事實上就是,我確定自己逐漸恢複了平靜。

在袁祖域的注視中,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六層樓高的老房子,在這個城市已經不算多了,陳芷晴坐在欄杆上給杜尋打電話,言簡意賅:「你現在不來見我,以後永遠都不要想再見到我了。」

剛送完筠涼的杜尋,只好馬不停蹄地又跑去見陳芷晴,因為極度的焦灼和疲倦,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差點跟迎面而來的一輛的士撞上。

在的士司機心有餘悸的叫罵聲中,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了杜尋的心頭。

杜尋氣喘吁吁地爬上六樓,看見欄杆上那個孤單的女孩子,她的臉上寫著決絕。

是什麼令一切變成了這樣?杜尋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他只能哀求她:「芷晴,不要這樣,你下來,我們慢慢談。」

「還有什麼好談的呢?」她微笑著反問他,語氣是毫不掩飾的譏誚。

杜尋一時語塞,陳芷晴卻自顧自地說下去:「長恨人心不如水,杜尋,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吧……你那麼聰明,當然知道……但你想過這句話有一天會被我用來說你嗎?」

曾經所有的感情,就這樣被犧牲掉了,就像戰場上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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