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到醒不來的夢 十二

夜涼如水,周嘉年忽然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惶恐驚醒,他睜開眼睛看過來,發現我不在床上。

他在陽台的角落裡看到蜷曲著將窗帘卷在身上的我,他慢慢地走過來,蹲下來,想要抱我。

但我哭著哀求他,不要碰我,求求你,不要碰我。

一陣沉默,周嘉年像被定格了一般深深地凝視著我。

他說,蘇薇,從前我不懂得什麼叫痛,什麼叫肝膽俱焚,但現在我懂了。

他的眼睛在黑夜裡依然是那麼清亮,我把臉埋在雙膝中,語無倫次地小聲哭喊,我真的想死……但是我怕死……我告訴自己,就當是被瘋狗咬了,忘掉這件事……忘掉那個晚上……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周嘉年任由我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語,過了很久,他扳住我的頭,他的表情帶著亡命之徒的狠勁兒,他問我,蘇薇你要怎麼樣才能忘記這件事!

我被他的聲音驚醒過來,我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要、他、死!

他看了我好久,他沒有問我真的假的,他只是說,那好。

周嘉年沒有去問晴田那個黑影是誰,他抱著我離開那條巷子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對晴田說,但他的背影讓她明白了一件事——他永遠都不會原諒她。

人性之中必定會有陰暗的一面存在,即使是以「愛」的名義,也不會例外。

他離開校園開始混跡於社會,各條道上的朋友都有一些,何況這不是什麼大城市,稍微打聽打聽就能找出那個黑影。

那晚,晴田提了一隻限量版的手袋,但她醒過來的時候手袋連同她脖子上的項鏈都沒有了。

那些東西男人拿著唯一的用處就是出手,換成實實在在的錢。

社會人際是一張大網,沒有人能成為漏網之魚,周嘉年很輕易地就查到二手店裡那隻限量版手袋的來源。

我無法去猜測周嘉年在動手的那一刻的心情,他到底想沒想過那一棍一棍掄下去的後果?他有沒有想過對方的脊樑、尾椎骨不是鋼鑄鐵造?

他有沒有想過故意傷害導致他人終身癱瘓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這不是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這是有法律規範和約束的文明社會。

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擔責任。

但我想如果換了我,有人傷害了周嘉年,我也一定會拼了命地去報仇。

我們都是這樣的人,我們不會用溫柔的方式告訴對方「時間會慢慢治癒你」,我們不會。

我們要血債,血償。

於是,我只來得及在他上警車之前趕到現場,人聲鼎沸,滿世界的人都看著我們,但我記得他最後回望我的那個眼神。

陳墨北陪我一起去探望他,我們一照面我就想衝過去撕碎他,我聲淚俱下捶打著玻璃問他,值得嗎?值得嗎?周嘉年,你他媽的回答我,值得嗎?

那一刻我簡直等不清楚我對她到底是愛還是恨了,如果是愛的話,我為什麼想要跟他同歸於盡?如果是恨的話,為什麼我又覺得我是那麼那麼愛他?

最後我沒有再罵他,再怎麼罵他也是無濟於事,況且他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我覺得值得」,我只是咬牙切齒地對他說,周嘉年,我等你,你他媽的做一輩子牢我都等你!

他臉上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我曉得我這句話他聽進去了。

探視完周嘉年出來,陳墨北問我,蘇薇,要不要抱你一下。

我搖搖頭,我沒事,扛得住。

但是我一說完這句話就撲到陳墨北懷裡放聲痛哭起來。

海子曾寫過一句話: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要喪失的早已喪失,你說的曙光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時候我只覺得這詩很漂亮。但我閱歷尚淺,我不明白它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是當我在陳墨北的面前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

但我還是不懂,為什麼我們人生要面對這麼多的災難和離別,我們還要對這千瘡百孔的生命感恩,為什麼我們對過去和未來都如此無力,為什麼我們的手裡只有不知如何是好的現在。

為什麼……

陳墨北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他說,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

他還說,蘇薇,既然決定等下去,你就要堅強面對。

我想起我第一次跟著周嘉年回鄉下我站在擁擠的過道里,我跟自己說,將來還會有很多更辛苦的事情要面對,但那時我死也想不到,所謂的辛苦的事情,竟然會辛苦到這種程度。

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面對,我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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