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EXIT

朋友並不是越多越好。妻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克巳應該還沒上小學。

可能有人會立刻條件反射般表示「說得對」,但兜知道,這樣的回答只會讓對方覺得這是不假思索的下意識反應,一點都不明智。

「是嗎?為什麼這麼說?」正確的做法是先仔細聆聽對方的意見,讓對方感到其判斷是公允的,然後再重重地點頭說「確實是這樣呢」。彼時的兜也正是這樣做的。

「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輩子能有一個就夠了。我認識的人里,有的是朋友找上門來借錢,最後鬧得沒辦法收場的,有的是被朋友搶走了男朋友,還有的是遭到朋友忌妒而被使絆子的。」

聽起來你朋友不少嘛,兜心想。不過他是不會說出口的。

兜明白妻子的意思。貪多沒有意義,質量才是關鍵。自從工業革命讓大批量生產成為可能之後,人們便經常將類似的話掛在嘴邊。廣交朋友,意味著要和周圍人打成一片,不發生衝突。但對於平時幾乎不怎麼和外人交流的兜來說,他的工作不僅要與人發生衝突,更要取人性命,廣交朋友簡直是天方夜譚。

平時,作為一名在文具廠上班的員工,兜自然有和人打交道的經驗。他的工作是銷售,需要經常接觸客戶,部門內的聚餐也時常能見到他的身影。但這些歸根結底只是表面上的東西,兜不過是在揣測親近的同事之間應有的舉動並加以模仿而已。

「你只和妻子感情好,真是不可思議。」醫生前陣子突然對兜說道。平日里,醫生對委託以外的事閉口不談,而且就算是布置任務,他也會用問診或說明病情的方式加以偽裝,所以和兜之間幾乎從未有過類似閑談。

兜明白醫生此言的目的。

自從兜想要金盆洗手以來,醫生就在不停地重複「不能立刻退出」「以前投在你身上的本錢還沒賺回來」,但其實在這些話的背後,還隱含著一層「否則」的言外之意——否則,你和你的家人就危險了。醫生之所以會提到兜的妻子,也是為了讓兜意識到失去家人的恐懼。那段時間兜一直對委託的工作有些猶豫,最近更是經常磨磨蹭蹭,醫生自然是想藉機警告他:你很看重家人吧?

「和她一起度過的日子,我很開心。」兜只是這樣答道。雖然他說的是過去的時光,現在他依舊覺得很開心。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過去的他可能心情更放鬆一些。現在他每天都過得膽戰心驚,光想著怎麼才能不惹妻子生氣,甚至已經想不起二人最初交往時他是多麼輕鬆愜意。

「你要是和妻子這麼合拍,不覺得也能和別人愉快相處嗎?」

「覺得。」兜期待的不是與別的女人也關係要好,而是能享受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不過,我有她就夠了。」

「這樣的夫妻情意真是讓人感動啊。」

「但願是吧。」其實是看著妻子的臉色謹慎度日。「醫生,你有嗎?」

「有什麼?」

「小心呵護的東西,比如友情。」

醫生一臉輕蔑,不置可否。

「三宅,你接下來的工作不要緊吧?真是不好意思啊,耽誤你的時間。」坐在兜對面的奈野村低頭說道。現在關東地區也已經颳起了寒風,眼看冬天就要來臨,奈野村卻拿著手帕不停地擦著汗。他個子不高,身材微胖,小肚子看上去很柔軟,長著一張國字臉。

奈野村是保安公司的員工。大約半年前,他被公司安排到百貨商場執勤,兜到商場里的文具店推銷產品時,偶爾會與他打個照面。近一個月來,他和兜的關係近了許多。

一切都要從一個在文具店裡行竊的少年說起。

當時,兜剛在店鋪後方的小倉庫向負責人介紹完新產品,正在賣場漫無目的地閑逛,看見一個初中生模樣的少年正拿著圓珠筆試寫。兜一下子就看出那個少年是小偷。少年沒有可疑的舉動,看來是個慣犯,但心懷不軌的樣子沒有逃過兜的眼睛。

兜並不打算揭發這個少年。畢竟在兜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做過的事已經比偷東西出格多了,甚至越過了法律的底線。兜又有什麼資格去批評別人呢?

這時,奈野村出現了。只見他穿著夾克外套,一身便裝,慢慢地朝少年走了過去。突然,他踉蹌了一下,像是被少年推了一把。少年趁機迅速離開了賣場,快步走出了文具店。

「你沒事吧?」兜問奈野村。

「唉,我失敗了。」

「如果想抓小偷,等他出了商店之後再攔住他不是更好嗎?」不等結賬就說對方是小偷,簡直愚蠢至極。為什麼不按照這種最基本的套路來呢?兜不禁感到疑惑。

「要是在店外,就真的是抓小偷了。」奈野村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他就是小偷啊。」

「我是想看看能否讓他收手。」

兜不知道奈野村要對少年說些什麼,或許奈野村是想走到少年身邊,對他說「現在還來得及,把東西放回去吧」之類的話,沒想到被少年一把推開了。

「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或許是吧,不過我覺得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兜由衷說道,「因為並不是只有嚴厲的批評才能教育好孩子。」

「剛才那孩子看起來和我家孩子年紀差不多。」 奈野村失望地為自己的天真辯解著。

然而,這個意圖行竊的少年最後還是被正在樓梯旁往自動售貨機里補貨的男子抓了個正著。也許是他逃得過於匆忙,踢翻了裝有飲料的箱子後連聲抱歉都沒說。補貨的男子見狀大喊著追了上去。

從那一天起,兜和奈野村只要碰面,就會像共享著某個秘密的親密夥伴一般互相打招呼。兜知道如何建立表面上的人際關係,也能表現出一副與人聊得火熱的樣子,他與奈野村最初便是這樣交流的。漸漸地,他意識到自己竟有些喜歡和奈野村聊天了。

究其原因,除了二人都有獨生子這一共同點之外,還因為奈野村總是願意談些天氣、季節之類無關痛癢的話題,既不自誇,也不說別人壞話,讓人感覺很舒服。

「奈野村,你真會替別人著想。」兜曾這樣說道。

「替別人著想?真的嗎?」

「還總是能挑些不得罪人的輕鬆話題。」

奈野村略顯為難地笑了笑。「聊天嘛,其實聊什麼都無所謂,打招呼,然後互相說幾句才是最重要的。每個人信奉的宗教或者原則都不一樣,就算是體育運動,也會有人當成宗教一樣,聊天時如果稍不注意,氣氛很可能就變僵了。從這點來看,還是聊天氣比較安全。」

「聊天氣確實比較安全,但也很快就沒的說了啊。」兜說出了他平日里的感受,奈野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贊同道:「你說得沒錯。」

有一次,他們從天氣聊到了季節,不知怎的又聊到了昆蟲。「我在養大鍬形蟲。」奈野村羞澀地說。據說一開始是和兒子一起養的,但他竟漸漸入了迷,現在儼然一副飼養專家的樣子。為了飼育出更大的鍬形蟲,他還在控制幼蟲的生長溫度上下足了功夫。雖然在殺手界中有「兜」之稱的自己跑去詢問鍬形蟲的近況令人感到有些微妙 ,兜卻越聽越有意思,每次見面時問問鍬形蟲的飼養情況更是成了兜的一大樂趣。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朋友吧,兜漸漸這樣認為。他聯想到了海倫·凱勒第一次認識「水」時的情景——老師在小凱勒的手心寫下了「water」這個單詞,並讓她伸手感受清涼的水流,那一瞬間的感覺或許就像兜現在體會到的一樣,但很快,兜又覺得他不配與小凱勒相提並論。

兜想起了以前在攀岩場館認識的那個上班族。二人志趣相投,但就在友情開花結果前,那個人卻突然不見了蹤影。每當想起這件事,兜心中都會感到孤寂,像吹過了一陣寒風,不過,他已經連對方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

總之,能遇到聊得來的朋友是一種運氣,因此,兜會在奈野村說有事相商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準確地說,是兜先注意到了奈野村的精神有些萎靡。「你身體不舒服嗎?」兜主動問道。

「我沒事。」奈野村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對了,三宅,我可以跟你商量件事嗎?」於是,二人便在百貨商場三層的咖啡店裡找了張四人桌,面對面坐了下來。

「一會兒我要開始值夜班了。」奈野村說。

「真是辛苦啊。」兜隨聲附和道。

辛苦的具體內容其實無關緊要。世人皆苦,所以不管遇到何種情況,說一句安慰對方的話總是不會錯的。這是兜在與妻子生活時學到的。在兜看來,自從夫妻二人開始一起生活,特別是在克巳出生以後,妻子心裡的大部分怨氣和不滿其實都可以歸結到「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辛苦」這一原因上來。

「不,值班倒是還好。」奈野村說著,又擦了擦汗。他想去拿盛著水的玻璃杯,卻險些把杯子碰倒。點餐的時候也是,大概是吐字不清的緣故,服務員連著聽錯了兩次。

僅憑這些就對一個人做出判斷未免有些草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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