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模糊的記憶

海面水平如鏡,沒有一絲波瀾。月亮已經縮小得沒有光亮,幾乎一點銀色都不剩了。不過這個夜晚晴朗無雲,星星非常明亮。拉格斯蹲在離福狼一行大約四分之一里格 遠的一根冰柱下面。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狼從一塊浮冰上跳到另一塊浮冰上。有時候他能從黑漆漆的水面上看到他們的倒影。他們怎麼能這麼做?他們怎麼敢這麼做?當然了,他們其中有些狼是從神聖火山環的守衛團里來的,他們會跳,但其他從未參加過守衛團的也一樣在跳。而且,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西普的兒子小阿班在游泳——而且是在浮冰之間游泳。

拉格斯顫抖起來。他知道自己永遠也做不到。不過這樣會比待在西普的狼幫里更糟嗎?可他不知道該如何游泳。沒有一隻族外狼知道,因為極地沒什麼水。大多數邊緣之狼學習游泳的大河沒有流經極地,而且極地也沒有湖泊。族外狼最怕的就是水。冰橋對他們來說似乎是安全的。一開始在冰封海廣大又開闊的冰面上行走還算舒服。西普甚至向狼幫灌輸說冰下沒有水,根本就不存在水這樣的概念。西普為了讓這些族外狼跟隨他,什麼謊話都敢說。對他們正在前往的新地方,他有一個極大的夢想。他要組成幾個強大的部落。他把自己看作是族長中的族長。不過他當下會說什麼呢?當下,太多地方的冰殼都脫離了,露出了深綠色的海水。

拉格斯自己可從來沒做過這種要做族長的夢,他只希望能活下去。他把這個新大陸看作自己可以重新開始的地方。離狼幫越遠,離極地越遠,找回他最初的某些記憶就越容易。他是母親生的最後一窩小狼里最幼小的一隻,而她母親生這一窩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除了拉格斯,這一窩裡的其他幼崽早死了。他母親並不是一隻特別熱心的狼,她非常虛榮,對他也幾乎沒上過心。有一天,她宣布說給他找到了第二任乳母。她太忙了,根本沒時間養育幼崽。「我耗費在產仔洞里的日子已經過完了!」她說完,就和一隻外表比她年輕很多的黑色帥狼走了。而第二任乳母抱怨說他吃了太多的奶,剩下的都不夠喂她自己的小狼。於是他又一次被從產仔洞里給推了出去。

拉格斯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注意到有一隻長相奇怪的狼跟著他的。那是一隻母狼,說她醜陋一點兒都不為過。他的親生母親有多美,這隻母狼就有多醜。她襤褸的皮毛上沾著好多芒草,而且毛還到處支棱著,彷彿一直被大風吹著。從遠處看還只是髒亂一些,靠近了看就更糟了。她有一隻眼睛不停地轉動,就好像隨時都可能從眼眶裡跳出來一樣。等拉格斯敢近看她的時候,就能看出她的另外一隻眼睛顏色是不一樣的。無論如何,她似乎很關心這隻沒有媽媽的小狼,在拉格斯被第二任乳母趕出來之後,她就出發去給他找第三任乳母,而且她找到了。那是一隻灰色的狼,因為生了一隻馬爾卡達哈而被部落給趕了出來。根據狼族的法律,那隻馬爾卡達哈已經被從她身邊帶走,放到特木法去自生自滅了。但這隻母狼的胸膛里奶水還很充足。

「哦,沼澤巫狼。」那悲哀的母親哭著說,「我試試,我試試。」

「你會做好的。我知道他不是你親生的,但母乳會把你和別人聯繫在一起。」

「歐貝帶走她之前我都還沒有給她起名。」

「這可能還更好些,親愛的,但你可以給這隻起名。你看,他是個強壯的小傢伙。你想叫他什麼?咱們來想個名字吧。」

「哦,我想不出。」母狼嗚咽著。

「我來幫你。這就開始想。你是從麥納比斯部落來的,對吧?」

「是的,夫人。」

「那個部落曾經有一位很棒的領嗥狼——哦,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過他講過一隻狼的故事,一隻名叫拉格莫的帥狼。我相信他在絕境之狼去北方王國幫助貓頭鷹的戰爭中非常出名,已經過去有段時間了。但是因為他的英勇善戰,大家甚至把開在崩塌的雪邊緣的一種花叫作拉格花來紀念他。他們曾經唱過有關他的歌曲,但我現在想不起來了。」

「聽起來確實是個好名字,故事也是好故事。拉格莫——是個很好的名字。」母狼說。

他們誰也不知道剛剛被起名的拉格斯和他的第三任乳母只會有很短暫的時間在一起。醜陋但善良的狼離開幾個小時之後,拉格斯吃飽了奶,正依偎在第三任乳母的肚子上,聽見外面有嘈雜的聲音。一股強烈的氣味衝進洞穴里來。突然間,一隻利爪劃破了黑暗,他的乳母尖叫出聲,而拉格斯從她腹部跳起來。血從空中飛過。拉格斯爬出洞穴,溜進一條石頭縫裡,恐懼地看著一隻比他的乳母大很多的動物在洞穴里出現,把她的屍體拖了出去。她的喉嚨被割開了,耷拉著的腦袋和身體只剩下幾根血淋淋的肌腱相連。

兇手看見了他。口鼻上還沾著奶的小狼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他剛剛從最後一位乳母那裡喝飽了奶。但那個他後來知道是叫作貂熊的恐怖兇手,看著他,只是打了個哈欠。就好像拉格斯太小、太沒有價值,都不屑於把他殺掉一樣。

拉格斯帶著滿肚子的奶和恐懼,開始逃跑。他跑啊跑,就靠剛剛這一頓喝了大半天的奶支撐著。他被餵飽了,也被起了名字。大概這樣就夠了。接下來的一個晚上,他都躲在他能找到的細小洞穴、獸窩或是岩石中的凹口裡,這種地方那麼大的恐怖生物是夠不到的。現在是春天,天氣不錯。沒有奶喝,不過老實說,他也已經放棄喝奶或者找乳母了。他很快就學會了如何捕殺小動物,比如小狐狸。他等狐狸媽媽從洞穴里出去,或是去雷鳥之類無人把守的地面鳥巢中偷鳥蛋的時候下手。如果有必要,他也會把母狐狸殺掉。最終,他到達了極地。乳汁成了微弱的記憶。他口鼻上的毛現在沾的是血。他發誓再也不想乳母或是母親了。

不過,有時候,他會想起那隻皮毛髒亂、長相醜陋的狼。他的第三任乳母管她叫夫人或是沼澤巫狼,是個奇怪的名字。當然,等他到了極地,她那身襤褸又沾滿了芒草的皮毛就不奇怪了。族外狼幾乎從不刷毛,他們的外表永遠是原始又野蠻,而且散發著血的臭味。因為這裡幾乎連可以洗澡的小溪都沒有,他們又那麼怕水。

但無論如何,除了邋遢的外表之外,沼澤巫狼和族外狼還是有極大的不同的。她很善良,而且說一口優美的狼語。族外狼幾乎不說話。在極地,話語對他們來說就和水一樣陌生。直到最近,拉格斯從來沒有真正想過這事。他們的語言粗略,總是只說現在,從不說過去,而且他們對未來從沒有任何想法。這趟旅程就是個絕佳的例證。福狼一行出發踏上冰封海,西普和狼幫就能直走了,他們有橋可以走。但是對預測、計畫或是像邊緣之狼以隊形狩獵和為了制服馴鹿或駝鹿那樣的大動物做出精細安排,制定策略,他們是一竅不通的。

沼澤巫狼怎麼樣了?拉格斯現在懷念起這隻怪狼了。除了外表醜陋之外,她是只好狼。然後他又想到了第一任乳母,她那麼美麗,但沒準兒她的乳汁卻有毒。像他這樣的狼還有沒有一點兒指望呢?拉格斯心想。有沒有任何一點希望?或許在這片新大陸,這個無名的大陸,可能會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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