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別怪那藍色

從阿班掉進冰封海開始的這一天非常漫長。他們翻過的山脊已經多得數不清了,現在動物們都躲在一塊突出來的冰牙子下面,這裡是防強風的絕佳場所。福狼和艾德米爬上冰壓脊的頂端,開始值夜裡的第一班崗,他們把腳趾深深挖進冰里以防強風。福狼仰起頭。盲狼星座比澤爾又爬到了天上高高的位置。你是在跟隨我們還是在引領我們呢?他心想。他之前從來沒有注意過比澤爾左後腿上的兩顆星構成了膝蓋到肢關節之間的踝關節。有六顆星星組成了跌跌撞撞的前爪,在盲狼的下方和前爪並排的地方,福狼能看見山脊升起的跡象,他知道明天還是會和他們剛剛度過的這一天一樣艱難。

風慢慢變小了,變成了低低的沉吟,攪動著冰晶在他們爪間慢慢舞蹈。兩隻狼開始在山脊頂上巡視,以防有闖入者。凱拉告訴過他們,她肯定西普會跟蹤而來,而且他手下的族外狼數目比他們這一隊要多。一想到有那麼多野蠻的狼聽命於西普就讓福狼不安。西普是世界上最冷酷的狼——惡毒、卑劣,被最黑暗的本能驅使。他是個頭兒,但他真的會帶他的狼幫去做那些肯定會死的事情嗎?福狼覺得自己被困住了,被困於身後的威脅和前方未知的危險之中。等著他們的是什麼——如果橋沒了或是這個冰的世界因為溫暖而融化了,他們會淹死嗎?雖然天色漸暗,山脊那頭遠方之藍的迷霧似乎在責備他,甚至是嘲弄他。艾德米繞了個圈回來,停住了。

「別怪那藍色。」她柔聲說。

「什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福狼。」她用口鼻輕輕推推他的肩膀,「你在看所有這些山脊還有遠方之藍……還有……」她突然伸出前爪,拍住一隻剛剛從冰洞里爬出來的旅鼠。

「要夜宵嗎?」她問。

「不用了,謝謝。我今天已經吃得很多了。」福狼看著她把旅鼠撕碎,開始吃。他都能聽到她咬第一口時,小骨頭髮出的碎裂聲。

真是奇怪,他想,艾德米是怎麼知道他在想什麼的。就好像她寄生在他腦子裡一樣。

「我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怪藍色。如果要怪的話,就怪這座冰橋。我們剛看見的時候它看起來那麼光滑,那麼閃耀。我感覺我們好像被欺騙了。」

「但是,福狼,這個你說欺騙我們的因素,和海市蜃樓的原因是同樣的——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種光的顯現。你知道的,我們在火山環周圍隨時都能看見。還記得天氣非常冷而火山又變得活躍的時候,火焰的光就好像彎曲了吧?上面的天空看起來稀奇古怪的,好像天塌了下來變成了奇怪的形狀,還那麼真實,好像圍著火山環變出了一圈湖一樣。」

「你是說這座冰橋是海市蜃樓?」

「不能這麼說,因為我們站在上面呢。但我說的是這種空氣的變形加上距離再加上光線的原因讓它看起來非常光滑,而且……完美無瑕。就像一塊保存了多年的骨頭,被太陽漂白又被時間拋光了。」

「而且還沒被狼啃過。」

艾德米大笑。

「哦,沒有被啃骨狼啃過。」

口哨和艾爾米德跳上橋來接第二班崗。

「下去睡會兒吧。」艾爾米德說,「你們兩個都需要睡覺,今天一天過得很艱難。」

「不幸的是,明天還要過很多山脊。至少也和今天一樣多。」福狼說。

「我們能做到的。」口哨堅定地回答,「一步一步往前走,就能到達終點。」

有這麼毫不動搖的夥伴,福狼知道這是對他以為海市蜃樓或者他以為被自然欺騙的縱容。他退到山脊底部突出的冰牙下一塊褶皺的冰柱形成的洞穴里。他縮手縮腳地轉了三圈,這是狼在安頓下來之前的一種習慣。但不一會兒,他又站起來轉了一次。就算身下不是冰,而是墊著柔軟的馴鹿皮,睡意也還是很難降臨。他想起自己已經多久沒有睡在馴鹿皮或麋鹿皮上了,不禁呻吟了一聲。在麥肯部落里當最低級的啃骨狼的時候,他們經常會把他丟在毫無遮擋的地方睡覺。但比起現在,那時的待遇也似乎是一種真正的奢侈了。一切都是比較出來的呀,他想,他會不會睡在比起來連冰都像是豪華睡床的地方呢?他希望可別這樣。

他又向外看了一眼,這次瞥見了比澤爾的尾巴。這是更讓人費解的另一個星座,這個星座是他們在水晶平原的終點就要踏上冰橋的時候看見的。他們看見十二顆甚至更多的星星突然自己有條理地組成了一個之前從來沒有在天上見過的形象,這是一場夢嗎?星星組成的是一個容器——不是任意的容器,而是沼澤巫狼的記憶罐。他們在地震之後找到了沼澤巫狼,在她的洞中,躺在記憶罐的碎片之上快要死了。那些記憶罐曾經盛著她遇到的多種氣味的記憶,而她把這些記憶完全交付於自己窯中做出的陶罐子。

沼澤巫狼是個奇怪又暴躁的傢伙,從她亂動的眼睛和長瘡的皮毛來看,她怎麼說都是很醜陋的。僅僅因為她的古怪,就有很多人怕她。他們小聲說她是巫婆,因為她擁有本來只有貓頭鷹才掌握的用火技術。不過沼澤巫狼是福狼最可靠的盟友之一,也是格溫妮絲在邊緣之地認識最久的朋友之一。失去她是非常恐怖的事情,讓一狼一貓頭鷹的心像沼澤巫狼死時躺的陶罐一樣碎成了碎片。他們如何求她振作起來也沒用。透過參差的冰柱向外看的時候,福狼想起了沼澤巫狼對他和格溫妮絲說的最後幾句話:「我就和我的罐子碎片在一起,躺在記憶會慢慢拼回來的碎片床上。這就是我的天堂,我的靈魂之谷。」她看著格溫妮絲。「我的歌佬莫拉。」她伸出一隻顫抖的爪子,輕觸福狼的肩頭,然後低聲說,「也是我的熊拉那。」

再想沼澤巫狼已經沒有用了,她死了。她的骨頭正在記憶罐的碎片之中腐朽。福狼知道自己並不是因為沼澤巫狼才睡不著,也不是因為睡在冰上而失眠。相反,此時佔據他腦海的是那些小傢伙們,小狼,還有小熊托比和波尼。就算小熊體形比小狼大上好幾倍,他們也還是很脆弱。體形並不總是和成熟度有關的。他真正必須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注意力放在如何保護這些小傢伙上。

他聽見艾德米熟悉的腳步聲,就知道她的後腿又在讓她煩惱了。但這是個禁忌話題。此時,她出現在如獠牙般尖銳的冰柱幕幃後面,並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我看見你醒著。」

「哦,你也是呀,艾德米。」

「想要說說話嗎?」她睜大了自己的獨眼。可愛的綠光從眼中散發出來,似乎溶解了冰牙,讓空氣都變得柔和起來。她的臉龐都幾乎在發著光。

「我當然想呀。你總是知道我什麼時候需要你,對不對?」福狼站起身,從他本打算睡覺的那個冰脊突出的地方下面出來。他們在做守衛狼的那些年一起交流過很多,但他還想要更多的交流。他是不是變成一隻笨狼了?沒準兒。但現在沒時間犯傻了。笨蛋沒辦法承擔起他所擔心的所有重擔。

「你怎麼似乎每次都知道呢?」他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個危險的問題,「我是說,」他猶豫著,「我想說話的時候你總是知道。」

「不,也不是。不過很容易就看出你還在為阿班擔心。」

「不只是阿班,我擔心所有的小傢伙們。今天發生的事情可能還會發生。天知道小狼是怎麼回到水面上的,感謝歌佬和格溫妮絲救了他!」

艾德米發覺福狼真的是很焦慮,他同時在向兩種不同動物的神靈——天狼座和歌佬——祈禱。那麼他最喜歡的熊族罵人話「熊咒的」也不遠了吧?

「試著冷靜一下,福狼。」她勸告說,不過這句話在她自己的耳朵聽來都很無力。

「但明天可能還會發生的,艾德米!你不明白嗎?」福狼停下來,他緊緊閉上眼睛,想要想像一下史前山洞裡最重要的壁畫,他不到一歲的時候就見過了,之後又看過很多次。那幅畫是一隊流水線一樣的狼。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是什麼,但很快就知道這種布局就是隊形,是狼們用於旅行和狩獵的重要陣形。這對他們的生活來說絕對是非常關鍵的。讓狼們的狩獵真正有策略,而且是狼族文明的核心部分。他又睜開眼睛。

「艾德米,隊形在冰橋上沒有用。」他說這句幾近褻瀆的話時心裡感覺有什麼東西凋謝了,艾德米看了他一會兒,好像他是某個異教徒一樣。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說了什麼,但他知道這是真相。

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隊形對狼族是神聖文化的這個事實,就如同把狼和天堂、大地有秩序地連接起來的大鏈條一般。鏈條的第一環是天狼座,就是狼神,以閃耀的大狼星座的形式現身。每個部落里的每隻啃骨狼學雕刻的第一課就是把大鏈條刻在一塊乾淨的骨頭上。借著把大鏈條刻在骨頭上,久而久之,鏈條就深刻地印在每隻狼的骨髓里了。沒有狼比最低級的啃骨狼更清楚大鏈條,更深刻地體驗過大鏈條了。而福狼、艾德米和口哨都曾經是啃骨狼。隊形,就某種意義來說,也是鏈條的一種表現。在隊形中,狼們按照規定的順序移動。而現在福狼居然說這種順序沒有用了,過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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