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百年一場空

京城東城比不上西城的繁華富貴,熱鬧卻不減,特別是這春暖花開的季節,一大清早就有小販挑著貨物沿街販賣,那悠揚婉轉的吆喝聲,比之西城更添了幾分煙火氣。

東城靠北有個自發形成的市場,五日一集,平日里也有不少周邊小販挑了貨物來擺攤,在市場最裡頭,不知何時多出一位相貌堂堂的賣字先生來,既賣字畫,又代人寫信。

因他一身氣質卓爾不群,字畫又出眾,不是趕集日時攤子邊上也圍著不少人,生意還算興隆。

這一日攤主照例擺好了桌案,筆墨剛剛取出來,就有一塊碎銀子被人扔在桌上,骨碌碌打著滾一直滾到攤主手邊。

攤主抬起頭,瞧著四十齣頭的人了,依然俊朗不凡,對丟銀子的主人露出一個笑容:「您是要買字,還是買畫?」

來人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頭髮梳得油光瓦亮,用一支黃澄澄的金簪固定著,一看就是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但要說能有多大背景,以攤主的眼光來看,卻是沒有的。

若是以前,這種紈絝他看都不看一眼。

「不買字,也不買畫。小爺有一幅寶貝畫,是從好友那裡強借來的,想讓先生替我臨摹一張。若是畫得好,必有重賞。」年輕人指了指桌案上的碎銀,「這是定金。」

攤主聽了心中一喜。

指定作畫可比賣字畫賺錢多了,且更能發揮他的能耐。

一想到若能藉此讓這年輕人入了眼,以後經常有這種生意光顧,攤主就心情高興起來,笑問道:「這個沒問題,不知您的畫帶來了沒有?」

「帶來了。」年輕人示意下人把畫遞給攤主,口中道,「這畫不方便讓人看,偏偏又需要一位字畫出眾的人來臨摹。我尋摸了幾日,才找到先生這裡來。」

這話聽得人心裡熨帖,攤主含笑把遞過來的那幅畫小心翼翼展開,臉上笑容頓時僵住。

那畫上竟是兩男一女,俱是一絲不掛,正擺出不堪入目的動作,連那私密處都纖毫畢現。

畫卷像是燙手山芋般被扔到了桌案上,發出啪的一聲響。

年輕人頓時眯起眼睛:「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攤主漲紅了臉,頗為惱怒:「您還是另請高明吧,這畫我臨摹不了。」

想他也是堂堂進士出身,入過翰林院的,再怎麼樣也不能淪落到畫春宮圖的地步,且是這種污穢不堪的畫面!

年輕人顯然沒想到會被一個擺攤的字畫先生拒絕,頓時惱羞成怒:「小爺再問你一句,畫是不畫?」

攤主搖搖頭:「這個我真畫不了。」

年輕人大怒,啐了一口道:「我呸,一個擺攤賣字畫的,小爺喊你一聲先生你還蹬鼻子上臉了。不畫是吧?來金來銀,你們給我上,砸了他這破爛攤子。」

跟在年輕人身後的兩個下人立刻上前,一人推翻了攤子,一人抬腳就踩。

「不能踩,不能踩,你們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在這東城,小爺就是王法,你一個窮擺攤的跟小爺講什麼王法?」

年輕人用力推了攤主一下,攤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等兩個下人把攤位砸得稀巴爛,年輕人居高臨下冷哼一聲:「真是給臉不要臉。來金來銀,以後你們每日來這裡溜達一圈,看見他擺攤一次就砸一次!」

「大少爺放心,小的記著了。」

一主二仆不顧周圍人的低聲議論揚長而去,只剩下那位樣貌不凡的攤主跌坐在一片狼藉里。

與這攤主做了一段鄰居的小販把他扶起來,嘆道:「先生怎麼惹上東城三霸里的趙二霸了,以後這裡您可呆不下去嘍。」

攤主站起來,茫然看看被砸得不成樣子的吃飯傢伙,推開小販,踉蹌著往外走去。

「你,你攤子被人砸了?因為不給人畫畫?」躺在窄小床上的老太太歪斜著嘴破口大罵,任由口水流下來卻渾然不知,「你這個廢物,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風了還要什麼清高?現在好了,剛剛的穩定收入又斷了,你是要我連葯都吃不起嗎?我知道,我不能動了,成廢人了,你們都盼著我閉眼呢!」

老太太說話含糊不清,可作為朝夕相處的兒子,卻聽得明明白白。

「母親,您別這麼想,兒子實在畫不出來——」

「我呸,程老二,你就是個養不起爹娘的窩囊廢,虧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兄弟三人里最疼你!」

原來這位攤主,就是程微的父親程修文。

聽了孟老夫人的話,程修文痛苦地閉了閉眼。

這幾年來的生活無異於一場噩夢。

先是被奪爵趕出了懷仁伯府,緊接著賴以為生的濟生堂被對面的德濟堂擠兌得關了門,再然後就是有數的幾個鋪面先後出了問題,只能轉賣彌補虧空。

下人們走得走賣得賣,連三弟都在母親能說話後的一次痛罵中一怒分了家,從此只是按月送些銀錢過來。

可那點銀子對一大家子人來說只不過是杯水車薪,他去書院和富貴人家當教書先生,總是沒安穩幾日就被人得知了底細,與廢太子有牽連的人誰敢用,自是毫不猶豫被掃地出門。

更令他沒想到的是,大哥家的程玉去綉樓送綉品被一個四十多歲的瘸腿師爺看上了眼,要討回去當妾,那豐厚的納妾錢竟讓母親動了心,想要鬆口。向來老實的大嫂第一次與母親吵起來,轉日就帶著女兒不知去處,大哥說是出去找,卻再也沒回來過。沒出幾日,大侄兒程明帶著妻兒亦不見了。

他苦熬數月,一直沒有大哥一家的消息,終於熬不住帶著父母妻兒搬到東城來討生活,日子一日比一日艱難。

程修文是個孝順的,可此刻耳畔全是孟老夫人含糊不清的罵聲,心頭陡然升起幾分厭煩。

「母親別急,您的病最是急不得,兒子會想辦法的。」程修文說完轉身出去,把孟老夫人一連串的罵聲拋在身後。

「老爺回來了。」董姨娘把綉了一半的枕巾放在一旁,迎了上去。

程修文心中窩火,一把推開董姨娘:「一邊去!」

董姨娘被推得跌坐回去,手正巧按在了繡花針上,慘叫的同時鮮血頓時流出來,灑落在未完工的枕巾上。

她不顧鑽心疼,驚呼道:「老爺,這是明日要交的貨,現在染了血可如何是好呀!」

說到後來,董姨娘忍不住哽咽起來。

程修文正在氣頭上,一聽董姨娘哭更是惱怒不已,揪著她的頭髮把人拽過來,反手就甩了兩個耳光:「哭哭哭,就知道哭,咱家就是被你哭得成了這個鬼樣子!」

「老爺——」董姨娘捂著臉,心痛如絞。

若不是,若不是為了兩個兒子,這樣的日子真不如死了的好!

「別給我哭喪,照顧母親去,母親那裡離不了人!」

董姨娘每日一睜眼除了手中綉活就是照顧孟老夫人,已經習慣到麻木,聽了程修文的話,默默去了孟老夫人那裡。

孟老夫人正因為兒子甩手走人心裡憋氣,一見董姨娘進來,頓時找到了發泄口,張口就罵:「你擺出個哭喪臉給誰看呢!我這喉嚨都冒煙了,你想渴死我不成?」

董姨娘倒了一杯溫水,扶著孟老夫人半坐起來,仔細喂她喝。

許是一開始中風後不能動亦不能言語給憋壞了,孟老夫人後來可以說話後嘴就閑不住。

她潤了喉嚨,躺好後更是喋喋不休:「你這個掃把星,自打把你扶正,家裡就沒出過好事!我看趁早該讓老二把你賣到妓館裡去,還能割幾斤豬肉回來吃!」

董姨娘捏緊了水杯,眼有些發直:「老太太,您不能這麼想,我好歹是曦兒和揚兒的母親——」

「我呸!」孟老夫人一口濃痰吐到董姨娘臉上,「本來就是個妾,還好意思說是兩個哥兒的母親!我當時就是糊塗了,才把你一個山溝里來的野婦扶了正!」

董姨娘怔怔聽著,心越來越冷。

原來她在他們眼裡,從來什麼都不是。

是了,老太婆連親孫女都能動心賣給一個瘸腿的糟老頭子,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早晚有一日,老太婆會慫恿老爺把她賣到妓館去的。

她該怎麼辦?

她的父親好歹是一位秀才,她雖沒有當大家閨秀的命,卻絕不能去當那一條玉臂千人枕的娼妓!

要是那樣,真不如死了好!

死?

孟老夫人依然咒罵個不停,嗡嗡嗡的聲音像是無頭的蒼蠅在董姨娘耳畔亂飛,讓她的神智越發迷糊。

映入眼帘的是一張扭曲的臉,並沒有因為年老而有任何慈祥的感覺,滿臉的褶子與眼中透出的怨毒只讓人瞧了作嘔。

她不要聽,不要看!

董姨娘捂住了臉,手指觸到黏糊糊的東西,鬆開手一看,赫然是剛剛被孟老夫人吐到臉上的濃痰。

冷光從董姨娘眸子里射出來,她隨手抄起枕頭堵住了孟老夫人的嘴,恨恨道:「讓你罵,讓你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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