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冰川是一次漫長又艱難的跋涉，不過他們總算到了盡頭。
「哇。」馬利一邊四下張望一邊說，「作為一隻絕境之狼，我這輩子沒怎麼見過森林。不過我得說，我從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森林！」
冰川的盡頭深埋進土裡，翻出了大堆的碎土。樹木東倒西歪成奇怪的角度，有古老的鐵杉和雲杉，不過最常見的還是白樺樹，它們修長的樹枝要麼戳進地里，要麼像剔乾淨的骨頭一樣撕扯著天空。雖然他們到達冰川盡頭的時候是晚上，但白樺樹那詭異的蒼白色似乎控制住了低洼處的黑暗。變白的夜空里，就連星星看起來都灰不溜丟的。
艾德米哆嗦了一下。我不是貓頭鷹，不過我沒準兒也要收縮了。她感覺骨髓變冷的時候這麼想。她看看福狼，他似乎又冷靜又警覺，彷彿在期待什麼。不過在這種地方能期待什麼呢？對艾德米來說，森林的蒼白色沖淡了黑暗，而她發現自己渴望繁星滿天的黑夜，那是自從掉到裂縫中之後她就開始珍惜的。
「我們一定要待在這兒嗎，福狼？」她低聲說。
「沒關係的，艾德米，別害怕。」他用口鼻在她肩頭的毛上撫摸。她的鬃毛都豎起來了。
「我們一定要待在這兒嗎？」
「對，就一會兒。這裡很難走，麥拉和毛迪都筋疲力盡了。我們休息一晚。不過我敢說格溫妮絲是對的，從這裡向西的路要平緩些。從這裡到山洞不用一天就能到了。」
「史前山洞？」艾德米歪頭，綠色獨眼中的光芒似乎又一次直鑽進福狼的眼睛，「你是怎麼知道山洞的名字的？」
「我不知道。但我一直就知道它叫這個名兒。有些東西就像這樣，你沒有學過，但就是知道。你總是記得。」他頓了頓，然後低聲說，「從前世來。」
「從你的前世。」艾德米平靜地說。福狼眨眨眼。
艾德米又覺得後腿一陣刺痛。是不是有什麼一直伴隨著她，但她卻沒真正意識到呢？她四下里環視了一圈，雖然不怎麼冷卻哆嗦了一下。從遠方來的幽靈森林遺迹里有什麼東西讓她深感不安。周圍都是斷折的樹木，隨著天氣的變暖，有的樹汁還從樹榦里漏了出來。一隻死海鷗纏在一棵翻倒的白樺樹的樹枝當中。樹榦上的一塊土落在它懸空的腦袋上。
「海鷗在這裡做什麼？這裡離海可挺遠的。」她問。
格溫妮絲正好在此時飛起：「這片幽靈森林靠近瑚兒海的邊緣，就在海灣旁邊。冰川衝過來的時候，這隻海鷗肯定是被強風吹落，不知怎麼被纏住了。可能分不清上下和天地，噎滯了吧。」
艾德米閉上眼睛。如果她是只鳥，她在這個奇怪的地方可能就會噎滯。「來吧，艾德米。」福狼催促道，「你累了。」
「那裡有個睡覺的好地方。」格溫妮絲說，用頭指了指一棵翻倒的巨樹，下面留有一個像洞穴一樣的大坑。
「你還打算睡外面嗎，艾德米？」福狼問。
她本來想說這個地方很難區分「里」和「外」。又有一隻死鳥掛在樹枝上搖搖欲墜，這次是某種小麻雀。就好像這座森林鏟起了生命最後的碎片，把飛行中的他們給捕獲了。這塊被攪亂的奇怪土地似乎是死屍和骨頭的墓地。
艾德米瞥了一眼灰暗的夜空：「對，我還是打算睡外面。」
格溫妮絲稍微哆嗦了一下，又收縮了一點點兒。
「我覺得我還是和其他人一起睡裡面吧。」
福狼和艾德米都看著她。「但現在是晚上！」福狼說，「你總是在晚上飛。貓頭鷹都在白天睡覺。」
「對，但這裡很難分清白天黑夜，不是嗎？」她頓了頓，「分不清過渡時分和中間時分。」
「我一直都搞不清楚，哪個是哪個？」艾德米問。
「過渡時分是夜晚的最後一抹灰色消失到黎明的最初一絲光亮升起。中間時分是最後一絲深紫的消失到第一抹黑色出現。」
格溫妮絲的羽毛有些凌亂，彷彿有種鬼怪一般的風刮過。但這裡沒有風。她沒有把自己所知道的有關幽靈森林的事全告訴他們。狼們已經夠迷信的了。她知道在他們眼中，貓頭鷹是極其富有理性的生物。她不會亂說什麼遊魂之類的話。她尤其不想泄露她父親格溫尼多的靈魂出現的事。但她發現非常奇怪的是，他和她說話不像大多數遊魂一樣用模糊的語言和間接的方式，而是用乾脆而清晰的聲音。而且他命令她帶狼們通過錯位的幽靈森林往西去。她要怎麼解釋這一切？最好還是別說起吧。
格溫妮絲環視四周，發現幽靈森林裡還包含了其他樹種的碎片。鐵杉、杉樹——銀杉只生長在苦海的島上，那個島是偉大的國王瑚兒在格蘭克警惕的雙眼注視下孵化出來的地方。冰川彷彿把貓頭鷹王國的各處都捲走了一部分。她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座冰川，被地震震松之後，已經有了某種意識。它好像想帶著舊世界的遺迹跨越邊緣之地。
艾德米輾轉反側，難以安定下來。她不像格溫妮絲，沒有和其他狼一起睡在裡面的願望。一開始，她睡在一棵樺樹糾結成一團的斷樹枝下，樹枝把東方升起的星座框在裡面。但是她睡不著，鬼魂般的白色樹枝讓她感覺好像在白骨洞中。她起身又找了一個地方，最後蜷縮在殘餘的夜空下。她看見星梯的第一級台階從東方升起，但所有的星座都很晦暗，好像是用塵土做成的。
福狼也睡在外面，在夢中，他瞥見一縷縷的迷霧似乎盤旋在這座顛三倒四的森林裡，像是一個個以前生物的幽靈。我是不是在蛻皮？有一團光把他吞沒的時候他心裡想。在睡夢中，他向乾燥成粉末的夜空深處爬去。
浪羽菲諾拉在睡眠中的狼上方短暫地盤旋了一下子。她唱起一首北方王國的古老歌曲。歌聲從她喉嚨中流出，她歪著頭，以便更好地看著福狼。她發現了福狼爪子上那個螺旋的圖案。雖然這隻爪子已經不歪了，但腳掌上這個螺旋印記還保留著，而且意義變得明顯起來。
我們是迴旋的靈魂！
終於，福狼明白了迴旋這個詞的含義。他的存在、他的生命在世紀中來來回回——在同一時間瓦解又聚集。每個終點就是起點，每個起點也是終點——永無止境的循環，是和在夜空中滑行的星座一樣古老的螺旋軌跡。
從另外一段時間中來的浪羽和破碎大地上的狼似乎通過這座幽靈森林走到了一起，像是這片陌生土地上的訪客。很快一個巨大的身影隱約出現在他們身邊，心跳聲震動了森林裡的樹木。伊歐？福狼心想，轉身看向熊，伊歐點點頭。
是時候去西方了，菲諾拉？伊歐心想。菲諾拉點頭，又把頭轉了將近一周，這樣她就可以看著福狼。
就在此時艾德米在睡夢中醒來，她睜開眼睛看見三個形象—— 一隻貓頭鷹、一隻熊和一隻狼。
他們是真的還是靈魂？而且這隻狼是福狼還是霜狼？他發著光，但襤褸的皮毛掛在單薄的身體上，這個身體是古代的狼。
那是誰？他很老，卻有著年輕狼的步伐——介於兩者之間的狼。艾德米感覺骨髓一陣哆嗦。
那隻狼轉身，看了她一會兒。他看上去那麼微小、那麼脆弱。他正在說著什麼，聲音很低但意義卻很清晰。
已經沒有老狼的國度了。我們的時代要結束了……
但這死氣沉沉的森林把他的話吞掉了，艾德米沒聽見後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