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粉碎

格溫妮絲偵察了一下她的鐵匠鋪和幽靈森林之間的殘破地帶,那是她最後一次看見沼澤巫狼沙克的地方。她飛進無數個地上塌陷的大裂縫,發現那裡有許多死去動物的遺體,從狼到灰熊都有。但到目前為止她還沒發現沙克。每遇到一隻死去的狼,發現那不是沙克,她都得承認自己鬆了口氣。有沒有可能沙克已經回到沼澤去了?海綿般的沼澤地,可能不像邊緣之地的其他地方那麼容易碎裂。面具貓頭鷹這麼想著,開始向東南偏東飛。但格溫妮絲什麼也沒有看見,沒有沙克的蹤跡,甚至降落在沙克的營地也沒發現她的影子。

沙克燒制她記憶罐的窯也塌了,什麼都沒剩下,僅留下一堆干泥巴和她從河裡收集來用以加固窯基的耐火石。一隻斷了一邊翅膀的沼澤松雞走來,彷彿是來勘察損失的。但格溫妮絲不知道,沙克就躺在她洞穴里的風坑中,快要死了。

前一天傍晚沙克掙扎著回到了自己的營地,她身體虛弱,失血過多,就倒在洞穴外面,一直躺到了黎明。晨光讓她恢複了一點點,她拖著身軀進了洞,就遭遇到一個新的噩夢。「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她呻吟著。每個記憶罐都碎了。沙克感覺她的骨髓也回應般地碎裂了,她蜷縮在罐子的碎片堆上。對其他生物來說,她的樣子已經接近死亡或是深度昏迷,呼吸很淺,也不規律。但在她心底深處還有一部分保持著警醒。

自己是不是在大地和靈魂之谷之間的某處了?她心想。她感覺自己在一片不一樣的大地上,不一樣的國度中,但氣味卻和她很久之前存進藍釉罐里的一樣熟悉。這氣味飄蕩出來向她致意。

那藍色的釉是鬼神使差弄出來的!她曾經和格溫尼多解釋過,那是她從老鹽床上提煉出硼砂再摻上一些麋鹿糞……哦,算了吧,她跟自己說,記憶罐里的氣味才重要,釉不算什麼。是裡頭包含的記憶,你這個瘋狂的老傻子!第一股甜草的氣味飄到她身邊,她骨髓一震。甜草!就算是她現在身處這種毫無知覺的狀況下,那隻跳動的眼睛也開始瘋狂地轉起來。

甜草的氣息向她席捲而來,把她帶回到很久之前的那個月,那時她才剛剛滿一歲。她出生在麥納比斯部落,那是一個只有兩個狼群的小部落,但不知怎麼她還是失去了部落。她不是天生的馬爾卡達哈。沒有歐貝來把她弄走,她肯定。歐貝據說因為不育,所以也沒有氣味。而沙克很快就意識到她自己的嗅覺有多麼強大。對她來說,沒有氣味以一種古怪的方式讓她難忘,就和最刺激的氣味一樣。她要是被歐貝帶去特木法,就會記得。所以她推測,對她的父母來說,自己肯定讓他們覺得有點羞恥。所以不知怎麼有意無意地就丟下了她或把她放錯了地方。是的,小狼都很好奇,出了名的容易走失。或許她確實走丟了,但卻沒人來找她,或是沒有很努力來找她。畢竟,她生來就非常非常的醜陋。

當時一歲的沙克曾經發現了麥納比斯部落的其中一個狼群,她跟了他們一陣,但沒有靠近。她的皮毛斑駁襤褸,一隻眼睛的眼珠開始在眼窩裡亂跳。而麥納比斯部落的成員都異常英俊。她害怕自己不會被接受。對她來說最好還是一個人,所以她就走了。

沒過多久,沙克看見一個麥納比斯的營地,他們從夏季的狩獵場所往東折返。其中有一隻皮毛是淺琥珀色的美麗母狼,極其引人注目,連沙克都屏住了呼吸。這隻母狼擁有沙克所沒有的一切:線條優美的後肢,優雅的口鼻部,還有沙克所見過的最綠的眼睛。她和伴侶以及三隻小狼崽一起行進,但狼群里所有的雄性都被她迷住了。沙克不止一次看見母狼的伴侶咬她的愛慕者。他是這個狼群的首領,調戲首領伴侶的雄性可不只是行為不當的問題,而是嚴重違反統治邊緣之地各部落的議章和法律的。

沙克叫這隻母狼琥珀,她對其他雄性調戲的舉動幾乎不加阻止,這似乎對沙克來說又是一種冒犯。但最讓沙克困惑的是,琥珀對自己家的小狼崽毫不在意。她讓他們四處亂爬,反正總有某個狼群成員跟著他們。這幾個小傢伙都是雄性,任性異常,而琥珀在懲罰他們的時候又非常嚴苛。她警告的啃咬不止一次帶出了血。她不是個好母親,而且她全身上下似乎就沒有一點母性。

但她還是讓沙克著迷。琥珀的自戀讓人吃驚,穿過湖泊甚至小水坑的時候她都不停地凝視自己的倒影。她可以看得一動不動,彷彿自己的美貌讓自己都出了神。

後來有一晚,狼群在一個池塘邊紮營。沙克驚駭地發現了琥珀的真實身份。那天是滿月,湖面像是被鍍上了一層銀。沒有一絲干擾的水面,給美麗的狼看倒影提供了一面完美的鏡子。

沙克藏在草叢中盯著琥珀,心裡納悶自己為什麼會對這麼一隻自戀的狼著迷。我到底怎麼了?沙克心想。

微風拂過湖面,干擾了琥珀的倒影,她家的一隻小狼崽過來要吃奶。琥珀吠了一聲,轉過身,用爪子狠狠打了小狼崽一下。小狼崽飛向空中,又重重栽在地上。就在此時,風向變了,沙克第一次聞到了琥珀的氣味。那簡直是太熟悉了,這是沙克這輩子第一次呼吸時就聞到的氣味。這隻母狼是她的乳母!是她的親生母親!

小狼崽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沙克從他身體的角度可以看出他的脊椎骨已經斷了,他死了。琥珀冷靜地走到蜷縮的小身體旁嗅了嗅,然後叼住他的後頸,把他帶到湖的另一面水最深的地方,把他扔進湖裡。這樣她犯罪的證據就沒有了。

這就是我的母親!沙克心想。而她是個兇手!沙克跳動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她怎麼能這麼對待自己的小狼崽?那還是一隻幾近完美的小狼崽,而非如我一般醜陋,跳眼、招風耳。

沙克剛剛在池塘邊目睹了她永遠無法想像的醜惡行徑。她叫作琥珀的母狼,直到此刻之前,沙克還認為她是自己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母狼,原來竟是這麼的荒唐。她內心已經腐爛到家了,讓人無比厭惡。她的親生母親——琥珀——才是一隻馬爾卡達哈。她外表完美,但靈魂扭曲。沙克頭一次明白自己的身體雖然遠非完美——其實是非常醜陋——但那只是外在,和她的內心無關,她的內心仍然居住著真正的狼性。她不能改變外表,但可以保證內心永遠不會變得像她母親那樣畸形。或許沙克的外表有那麼一點嚇人也是一種幸事,因為沒有狼願意做她的伴侶,而她也不敢把她母親扭曲的靈魂傳給任何的小狼崽。

沙克看著琥珀從水邊後退幾步,等到她剛剛把自己兒子的屍體扔進去的地方漣漪消失,水平如鏡,她又一次低頭觀察自己的倒影之後,才回到狼群中去。

這就是沙克最強烈的甜草記憶,那是她最早低聲說進記憶罐里的。雖然藍釉罐子已經碎了,但碎片上的氣味發出的低語聲卻像泉水一樣潺潺流出。這怎麼可能?她的身體雖然處於奇怪的狀態下,但她還能在心裡暗想。但碎片卻自動在她腦中重組了,片片破碎的拼圖又重新組合在了一起。然後沙克聞到附近有一隻貓頭鷹,一隻熟悉的貓頭鷹。我能聞出她來……格溫妮絲。沙克心裡大笑。但貓頭鷹的嗅覺太差了。她永遠發現不了我和最愛的記憶罐在一起,直到最後靈魂脫離皮毛。

沙克錯了。格溫妮絲的確聞不到她,但她敏銳的耳朵卻聽到了她不規則的粗重喘息聲,然後她進了洞穴。當她看見沙克的時候,沙克躺在一攤濃濃的血泊中,記憶罐的碎片幾乎都漂浮在她身邊,格溫妮絲尖叫起來,從來沒有貓頭鷹這麼尖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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