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另一層皮毛

沼澤巫狼沙克曾經有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回到她在沼澤的洞穴里去。她只在乎這一點。她的側腹部撕裂了,傷口很深,會感染,然後無疑會要了她的命,但在那之前她必須要回到沼澤里她的駐紮地去。她想在自己的地盤上死去,在自己的洞穴里,能看見自己的窯洞和她悠長一生中所做的所有記憶罐。要是她不能和這些罐子在一起死去,不能和罐子中她用一輩子時間收集起來的氣味一起……她不敢想下去了。

她仍然不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前一秒鐘她還站在暗影森林的一棵藍杉樹下,和格溫妮絲在一起,下一秒鐘就地震了,她感覺自己被抽搐的大地拋出去好遠。她側腹的劃傷出血很嚴重,不過她已經用雪和某種珍貴的兔耳苔蘚包紮過了,這樣就止住了血,而且骨頭也沒有斷。沙克一直很實際,所以她不斷重複實用的詞語來命令自己的身體前進,忍耐下去。我的腿還能動,嗅覺還很敏銳,讚美天狼座,我還是一隻狼。沒有生物能長生不死,但我可以,我可以堅持到沼澤!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些話,鞭策受傷的身體前進。

沙克知道有些狼會說地震是天狼座對信仰缺失的報復,但她才不信這種胡話呢。她甚至都不太相信靈魂之谷、斯卡斯加德或是偉大的天狼座本身。她過於實際了,甚至連指導部落狼族方方面面生活的複雜傳統與律法都不能贊同。真正讓沙克害怕的只有記憶,她這一輩子一直都在用骨髓思考記憶。而開啟她記憶的鑰匙就是氣味。

在邊緣之地,沙克的嗅覺是一個傳奇,而現在,她正利用嗅覺來引導自己穿過已是一片廢墟的大地,向家奔去。

氣味已經被干擾了,因為從火山環中噴發出來的硫黃味瀰漫在整個邊緣大地上。對沙克來說,這就像是大地得了嚴重的肚子疼。貓頭鷹對這種情況的絕妙表達是什麼來著?她努力想了一會,啊,對——「拉稀屎」。有時候貓頭鷹語言確實很能說到點子上。「肚子疼」可真是毫無力道的怯懦表述。不過大地似乎也需要一大服天仙子和薄荷混合的獨門藥劑,就像那種她經常配著瀉藥給狼服用的葯。

時間對沙克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區別。雖然太陽已經落山,但空氣中的煙塵讓她覺得彷彿仍在永遠的暮色中移動。她不覺得餓也不覺得疼,但她強迫自己吃了路上碰到的一隻死土撥鼠的腿。她知道自己如果想活著回到沼澤,就必須要保持體力。

比起食物,她更需要的是兔耳苔蘚。她側腹的傷口又裂開了,她已經承受不起過多的失血了。不過她很快遇到的一棵被連根拔起卻完整的樺樹給了她靈感。以前有些狼在隊形中被麋鹿或駝鹿弄傷之後會來找她,她的洞中總存著不少充分咀嚼過的樺樹皮可以幫上忙。

於是沙克暫停趕路,開始把樺樹皮嚼成柔軟的團,然後填進身側發炎的傷洞里。她一邊嚼一邊還想起了福狼。她第一次碰到福狼時福狼還是只幼狼,從那時起,福狼就很對她的胃口。因為他的歪爪留下的奇怪足跡,整個部落都以為他得了口沫病,想圍捕他之後再殺掉他。多好的狼啊!看在我的星座分上。她心想,我希望他還活著。像他這樣的狼可是千年一遇。這個想法讓沙克的瘋眼轉個不停。千年一遇。這話在她腦中像是遠方的鐘聲敲響。很久之前,沙克曾經對著一隻記憶罐低聲說出一個奇怪的問題,福狼可能是迴旋靈魂嗎?

她想起了那隻她曾經把嘴壓在上面的罐子。那上面用了大河南灣附近的淤泥制的綠釉,整個罐子形狀迷人,線條修長。她心中湧起一陣熱切的渴望。我要回到我的罐子那裡去!

福狼和姐妹們在清晨時分到達了海灘,又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找到穿越破碎山河的路,走得腿都打哆嗦了。是艾德米和火山環的念頭驅使著福狼前進,但當夜晚再度降臨的時候,她的姐妹們開始抗議了。三隻狼都已經筋疲力盡了,需要休息。但現在破碎的大地仍時不時有餘震,睡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熊座彷彿是搖搖晃晃地升上了頭頂,把福狼又帶回了和雷霆之心一起在星空下度過的夏夜。他那時還是只小狼,雷霆之心首先指給他看的就是大熊座。奇怪的是最近這些年他竟然都沒想過。她說的到底是什麼?福狼在半夢半醒間掙扎著回憶他們之間的對話。她告訴過他如何沿著大熊座的最後一個爪子找到那顆永遠不會移動的星星。極地就位於這隻爪子和貓頭鷹叫作永定星的星星之間。我曾經在那裡有過一個洞穴。有一天……

有一天什麼?福狼曾經問過。雷霆之心似乎有點兒為難,沒有回答。

有一天我們會回去?他也曾經追問過。

可能吧。但我不確定是不是對你的族類有好處。

我的族類?

我的族類,我的族類……這些話在他腦中、血液中和骨髓之中轟鳴,然後穿過了一顆如他的灰熊乳母般巨大又發出洪亮聲音的心臟。

他的皮毛不再是銀色的了,而是一種雜亂的棕色——是一隻熊的皮毛。他現在把自己看得很清楚,他不是一隻小狼了,而是一隻鮭魚月時節在金色的河流中游泳的巨大灰熊。

他聽見一隻母灰熊警告的吼聲。她的小熊受到了威脅。他放下爪子中已經鉗住的魚,爬上岸,看到了母灰熊和一隻駝鹿對峙的場面。他也吼叫,整個身子隨著巨大的雜訊而顫抖起來。但駝鹿站在那裡沒有動,然後突然低下腦袋。整副龐大的鹿角向他衝過來。要是他後腿站起來,給駝鹿的目標就更大了,所以他蹲下,打個滾,在對面的動物從身邊經過時突然伸出了大大的前爪。駝鹿的一條前腿從肩膀的部位整個脫臼了,他發出一聲慘叫,那條前腿鬆鬆地垂落在地上,彷彿已經完全不屬於他了。

伊歐——福狼的熊族名字——走到駝鹿身邊,猛地一扯就把那條前腿從肩部扯落下來。他用爪子撕扯,割開了駝鹿的胸膛,扯出了心臟。這隻動物再也不會有痛苦了。

我還有什麼事要做。伊歐心想。他模模糊糊地回想起某種儀式、禮儀,但現在再進行獵食者向獵物致謝的魂哀已經太遲了。但他為什麼會想到魂哀呢?魂哀是狼族的儀式,不是熊族的。「我是只熊,」他說,「是熊。」

這一縷伊歐的記憶在福狼腦中升起,像從另一世生命來的幽靈把他緊緊包裹住。記憶是真實的,不是想像出來的,他曾經作為熊活過。

我是只熊!我選擇成為一隻熊!那是我的一部分秘密,我選擇成為一隻熊。他不是雷霆之心。他也不是福狼。殺掉駝鹿的是伊歐。我是伊歐!我是伊歐!

「福狼,醒醒!是時候該上路了。醒醒。」馬利輕推他。

他眨眨眼睛,看著姐妹們,心想她們會不會知道自己所做的夢,他曾經是什麼。她們看見他體內的狼,或者說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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