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碎片

福狼嘆了口氣:「鄧巴·麥錫臉上的疤是你媽媽弄的?」艾德米點了點頭。他們在之前凍了霜的蜘蛛網邊上的沼澤地旁邊會合。福狼聽了艾德米對他講的話,有些糊塗。假的特木法,她失去的眼睛,她勇敢的媽媽和艾德米自己勇敢地拋棄了她的部落。

「還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訴你。」艾德米說。

還有?!福狼暗想,不知道還會有什麼?

「我從來都不知道麥錫部落的狼居然那麼迷信。可是那天正好下雪,我就有了個機會,因為他們全都喝了里沙花的葉漿,醉醺醺的,我覺得這是可以耍耍他們的好機會。我希望能騙到他們。」

「那你都做了些什麼呢?」

「我就說這個月有這種天氣很奇怪,我說自從我們的祖先組成冰行軍離開長寒之地以後,這個月份就沒有見過雪了。」

福狼偏著頭,問道:「你真的這麼說的?」他的眼底閃著奇怪的光芒。他攤開爪子在地上蹭了蹭。

「沒錯,你覺得我這麼說有問題嗎?」艾德米問道,她突然緊張了起來。

「不,不,完全沒問題。」

可是艾德米看著福狼,好像他退到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福狼心裡涌動著什麼,好像是一場早就被遺忘的夢的碎片。

「奮哥兒會怎麼說?」艾德米問。

「說什麼?」福狼眨眨眼睛,他猛地又變成了原來的他,好像他的靈魂剛剛出去散了會兒步,現在又悄悄溜了回來。

「他會因為我不是真正的啃骨狼而不要我嗎?」

「可你贏了啊——你在啃骨比賽里已經證明了自己。你和其他真正的啃骨狼是一樣的,艾德米。」

「他沒準兒會想,如果要了我,那就等於鼓勵其他部落弄殘小狼崽。」

「不可能!」福狼嚇了一跳,「別的部落才沒有麥錫部落這麼野蠻。別再說了,想都別想。我們走吧,該趕路了。」

艾德米覺得她應該再多問問福狼,有關他的特木法的事情,可是看上去,對福狼來說,能回到雷霆之心第一次發現他的地方比找到特木法更加重要。艾德米肯定,福狼為雷霆之心搭建的骨堆很漂亮,因為沒有一匹狼的啃骨術能比福狼還高明。她想:也許她媽媽的骨頭早就沒了。不然的話,給阿奇拉搭建一座骨堆,該有多好啊。

阿奇拉,她輕輕地在心裡念著這個名字。念起來真好聽,兩匹狼向神聖火山環走去的路上,艾德米心裡不停地想著這個名字。

他們現在是向東走,沿著麥錫部落最遠的外沿走,這裡只有夏天時,才會有麥錫部落的狼來這裡狩獵。福狼本來想感慨,在地上看見積雪多奇怪啊,可是他們突然看見前面的一塊雪地上染著鮮血。兩匹狼全都停了下來,他們奓起頸背的毛,眯起來的眼睛閃著綠光。一陣風捉住那股殺戮的氣味,送到他們的跟前。

是狼血!艾德米突然感到骨髓上激起一陣寒意。偉大的狼神,千萬不要是她,艾德米祈禱著。艾爾米德的話此刻又在她心中響起:「如果被他們發現,他們肯定會派隊形來追殺我,然後把我撕成碎片。」

「這裡出了什麼事?」福狼問。眼前的一幕非常可怕,滿地都是狼的碎片。

「是英吉麗斯。」艾德米說。

「誰?」

「是英吉麗斯和姬蘭。我認得她們的皮毛。」她鬆了口氣,這些死狼裡面沒有艾爾米德,可這麼做也是錯的,大錯特錯,雖然她確實很討厭那兩匹小母狼冷嘲熱諷的態度。

「可為什麼?」

「就是她們告訴我,說我是後來被人弄成馬爾卡達哈的。鄧巴·麥錫肯定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柔軟下來,「他們最後總能發現。可這……為什麼是在這裡?為什麼不是在石坑裡?」

「石坑?」福狼問,「什麼石坑?」

「沒什麼。」艾德米冷冷地說。

兩匹狼儘可能繞開雪地上那一攤散落的屍體,儘力不去看那些原來是兩匹愚蠢小狼的碎屍,她們生前最大的罪過,也不過是對別人冷嘲熱諷。艾德米每走一步,就越加肯定自己離開部落的決定是對的。與此同時,她也覺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在接近她的媽媽阿奇拉。她現在知道她的媽媽是一匹勇敢的母狼,這對她的意義和她找到自己的特木法是一樣的。她的旅程確實如奮哥兒所預言的那樣——是一次通往真理、通往理解、通往與自己的命運和解的旅程。艾德米很慶幸自己有一個這樣的母親。媽媽,她心裡想,我找到媽媽了!

福狼和艾德米就這樣默默地走著,雪地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少。天氣漸漸晴朗,那種感覺好像又恢複到了脫落鹿角月應有的正常天氣。不過,他們能夠找到的鹿角卻越來越少。好像這些遷徙的小野獸回遷的數量比往常少了很多。福狼想到這裡,便停了下來。他以前也見過這些鹿角稀疏的情景嗎?這種罕見的情景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怎麼會這樣呢?這只不過是他生命中的第三個夏天啊——是他度過的第三個脫落鹿角月。福狼再一次感到心裡被什麼觸動,就好像遙遠的風吹來了古老的記憶碎片。

他轉頭看向艾德米:「你在麥錫部落的大會堂的時候,提過長寒期的冰行軍,和……」

「我是騙他們的。」

你差點連我也給騙了,福狼心想。

再走半天的旅程,就是神聖火山環的範圍了。兩匹狼雖然很激動,可是也決定不要太著急趕過去。他們聽說,去神聖火山環最好的時間是在將近黃昏的時候,火山最喜歡在那時候爆發,大朵的火焰和大片的火山灰在紫色天幕的襯托下異常壯麗。所以,他們找了個廢棄的山貓窩過夜。天上沒有月亮,升起的星星卻似乎比以往更加明亮。天空飄起了冰冷的毛毛雨,他們再次甩了甩頭,感嘆這個季節奇怪的天氣。不過,他們倆實在太累了,沒有精力去想反覆無常的天氣的原因,很快就入睡了。

他好像走在一塊既不是大地,也不是天空的地方。越走越遠,越走越深,福狼走進了不知是什麼季節、什麼月份的一片霧裡。我好像是在時間的淺灘里蹚著走,福狼心想。他肩膀的毛塌下來,骨頭也酥了。不過,他好像能夠感覺到自己的骨髓在一閃一閃。我不存在,又好像這一切都是我。他沿著岸邊一路小跑,霧越來越濃。遠遠地,他看見一匹非常老的幻影的殘像,按照來到邊緣之地第一批狼的說法,那是一匹「古狼」。這匹古狼的牙已經掉得差不多了,福狼看見他曾經碧綠的眼睛,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而變成了奶白色。他可能什麼都看不見了,福狼想。可老狼仍然低頭看著地上的痕迹,好像在尋找什麼。蹄印。他在找麋鹿!福狼明白了,這匹老狼也和他一樣受到了同一個問題的困擾——為什麼鹿角這麼少?麋鹿們沒有回來。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不回來?老狼屈膝,趴在地上。福狼意識到,這匹狼來到這種偏僻的地方,是為了按照步驟脫離共生,是為了舉行與自己的部落、與自己的夥伴分離的儀式,最終他要離開自己的身體。他就要升天了,福狼心想,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現在是他離開的時候了。福狼看著星星從霧中露出臉來,他的骨髓顫抖著,因為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靈魂爬上通往靈魂之谷上的星梯。我將親眼看見他的靈魂離開身體,爬上星梯。我該繼續看下去嗎?升天是很私密的行為,而且……這一幕真是太眼熟了!

可福狼還是沒能看見那匹老狼登上星梯。他醒了,最後一顆星星剛好隱沒在灰色的黎明中。他只記得剛才自己做了一個悲傷的、奇怪的夢,可具體是什麼卻想不起來了,一丁點碎片都想不起來。他只覺得平和、舒服。他轉頭看著艾德米,她還在睡,她好像也在做夢,也許是夢見了她的媽媽阿奇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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