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假如(二)

雨滴淋著游泳池,電視里正在報道一件罪證確鑿的入室殺人案,受害者家屬強烈要求判決犯人繯首死刑。當播報新聞的記者提及香港最後一次執行死刑,距今也有十六年的時候,被無情換台。

「媽咪——」小男孩揉著惺忪的眼瞳,柔軟頭髮塌亂,手裡還拽著毯子。

媽咪擱下電視遙控器,用頭和肩膀夾住電話,忙著塗指甲油,拍了拍沙發示意他坐上來,繼續她們太太圈的日常交際,餘光見葉芝森走到門前抽出一把雨傘,她即刻掩住話筒,問他這是要去做什麼,他回答了句,買士多啤梨。(港音譯,即草莓)

小男孩興奮地要跟他哥哥一起去,被他媽咪一臂攔回沙發里,下著雨,果欄還未必開張呢,買什麼士多啤梨。

雨讓炎夏空氣神奇的微微冷,樹木的氣味尤為濃厚。果欄吊著裸燈泡,風吹得它搖搖擺擺,他心不在焉,一批多漿類果實紅得那麼詭異,全部忽略,結果買了幾個橙。

從果欄出來,路過一間教堂,禮拜天的人很多,隱隱約約聽見讚美詩。

葉芝森擔心她今日還會在球場,莫名覺得她就像是個堅守自己信仰的宗教徒,而且是頑固派。

果然,她坐在塑料椅上,背對他,也沒打傘。可能把下巴擱在手掌心,所以往前塌著腰,幾縷頭髮逃過橡皮筋的束縛,貼著她纖細的頸,差一點點就可以延伸進瘦薄的背脊。

「喂——」

黃鸚下巴離開掌心,回頭,雨霧使得視線有些許迷濛,站在坡上的男人,著件黑衫,身姿頎長而挺闊,好像她的愛人。

葉芝森蹙著眉頭,語氣微慍,「你感覺不到在下雨啊?」

好友認為她是跟蹤狂,勸他早點報警,可她既不寫情書,也不拉扯他談天,大大方方坐在球場旁邊,望著他發獃,思考問題,他身上藏著什麼哲理題?她思考不出答案,好像有點難過。他們結束要返家,她馬上就走,一刻不等待。

真的好古怪。

此時,黃鸚起來撫平了下臀後的裙擺,就從另一邊的方向離開,與平日一樣,不同他交流,哪怕是眼神。

彷彿聽到沓水靠近的腳步聲,黃鸚還來不及轉身探察,雨傘已經蓋過她頭頂。

「我送你。」他聲音是低沉的,沒到醇厚的年紀,也很有磁性。

黃鸚將被扇過巴掌的臉撇到一邊,摸了摸,應該沒有什麼痕迹了。

見她沒答應沒拒絕,葉芝森就問,「你住哪裡?」

黃鸚盯著自己一步一步往前邁的腳尖,低聲細語,「火炭路,禾嘉屋邨。」

葉芝森脫口出,「沙田?」

沙田到九龍,好費勁,他打球的時間,最多三個鐘頭。

巴士在鮮綠色的告示牌前停下,葉芝森先鑽下車,撐起長柄雨傘,她從車裡躍下,他順勢扶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觸碰到一片冰涼的皮膚,她已穩穩站在眼前,才鬆開。

街頭的招牌倒映在積水裡,猶如色彩濃重的顏料,被愈漸鱗集的雨水化開。

黃鸚見一輛小巴開來,正是回九龍的方向,隨即指了下前面的樓屋,「我家就在前面,雨要下大了,你趕緊走吧。」

其實她不太想回去,鄧娟肯定氣沒消,完全沒想到能見到他,黃鸚已經很開心了。

葉芝森堅持,「我送你進去,不要淋雨,容易病。」

只好躲到樓下的姑媽家坐一坐,黃鸚這麼想著。

這一棟屋邨如同是巨大高樓挖出的井,雨聲洶湧打在井中,而人寄生在砌井的磚縫裡,刺耳車笛驚不醒。

黃鸚走進電梯,轉身,眉眼帶笑,對他說,「謝謝你,拜拜。」

葉芝森微微一怔,見她正使勁拉上電梯的閘門,速即上去幫她扣緊。

黃鸚又沖他靦腆的笑,好像只送她一程就心滿意足,以後不會再出現在他眼前。

於是,電梯開始上升,葉芝森突然說道,「如果明日不落雨,我還會過去……」

伴隨著黃鸚發愣的表情,電梯已經升到不見。

瞧她模樣像是學生,他只記得現是假期,忘記問她要不要上暑課。

第二日就算艷陽高照,都是天公作美。葉芝森在自家開的公司工作,足夠自由,即使是禮拜一,都能拖上兩個混江湖的朋友出來打球。

只是不得他們理解,對他擾清夢頗有怨言,罵他陽氣太足,小心引鬼上身。

因此,見到個年輕女進籃球場,穿著淺湖藍色的連身裙,長相又清純又靈,可惜要當陰魂不散的聶小倩,今日是葉芝森興起,也可以被她纏上,他們發出怪聲,又賤笑,「女鬼來喇!」

下一刻,一顆籃球砸向他們,有點凶,帶著讓人收聲的意思。葉芝森對她打了個手勢,跑到士多買了兩瓶冷飲,其中一瓶汽水遞給她。

運動員的給觀眾送水,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看不懂這個發展。

葉芝森習慣地岔開腿,坐她身邊的位,仰頭將礦泉水倒口中。

黃鸚握著冰得冒水汽的瓶身,整晚輾轉反側,換得現在的開門見山,「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李月的男人?」

葉芝森抿住嘴低頭,幾滴水從下巴滾落,沒問他的名,先問他識不識別的男人,他還是擰起眉努力在腦中搜尋一番,搖了搖頭。

「那……周老,周陳駒呢?」

他眉頭擰得更深,「沒印象。」

黃鸚望住他一會兒,望得他心潮顫動,才說,「……那就好。」

葉芝森提起想飲水的手停頓在半空,因為說完這一句,她起身就走了。

李月與周老都沒有在他身邊出現過,可能就意味著,這輩子他不會再承受失去家人的痛苦,也意味著她沒機會和他在一起了。

「黃鸚——」

她怔住,轉過身。

葉芝森已追到她面前,邊想邊說,「我……」

黃鸚茫然不明狀況,會錯意,把汽水還給他。

葉芝森無奈的說,「不是……」他終於想到個理由,「我前日下班路上,撿了只貓仔,你有沒有興趣來看看?」

市場攤主搬貨開工,海產腥味隨冰水流進下水道,這是禮拜三的早間九點一刻。倚著馬路欄杆的男人,相貌可以登雜誌封面,入選香港十大俊男,但是他衫整齊,鞋乾淨,一瞧就知道有約會,就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女人中頭彩。

葉芝森抬腕盯一眼表,約好九點鐘在屋邨樓下碰頭,應該即刻就能看見她。

可是,從早等到太陽落山,也等不到她出來,他又在想,她會不會是以為晚上九點鐘。

對面街賣藝人唱起再見我的愛人,聲音飄散在夜風點亮的霓虹燈里,皮鞋旁散落抽盡的扁煙蒂,他才發現自己有夠蠢。

接下來連著一周,球場也見不到黃鸚的身影,他的心情也轉變,比起想問她為什麼食言放他鴿子,更傾向,她該不是出了什麼事。

嘀嘟——嘀嘟——

行車在下班路上,旁邊一輛醫院白車閃著藍燈駛過,葉芝森聯想到前月發生的入室盜竊殺人案,他跟著調轉方向,開往沙田區。

屋邨值班室里坐著地中海阿叔,叼顆煙,擺著竹編扇,一腿架在腋下,眼睛守住豆腐塊大的電視機,正演到精彩情節,進來個陌生的男人,要找一個叫黃鸚的女孩,問她住在幾樓幾號。

阿叔的立場堅定,不可能幫外來者查住戶的名,推著扇趕他走。

葉芝森掏出張鈔票遞到他眼下,低聲道,「阿叔,幫幫忙……」

阿叔撓了撓人中,將鈔票收進自己兜,又說著,「睇你急著搵親戚,破例幫你一次啊。」

翻一遍住戶登記冊就納悶,按人頭分平方的公屋都有記錄,他向葉芝森幾次確認過名,確認是不是住在這裡,再電話問有租出房的原屋主——

均,查無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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