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假如(一)

假如,從開頭就不一樣。

好似洗滌千萬次的布簾,擋住窗外蒙蒙亮的天,黃鸚關掉夾在床架上的燈,燈光一滅,牆面的裂縫沒那麼明顯,脆脆地舊黃牆皮,輕輕一摳就會掉下來,暴/露裡面蒼白的部分。

這是一張分上下鋪的床,上鋪裝得都是一箱箱冬季衣物,黃鸚直直地躺在下鋪,盯著被重物壓得微微下凹的床板,還貼著褪色的卡通貼紙,她在猜想它什麼時候塌下來,壓死自己。

接著,讓黃鸚從發愣中抽離的,是有人開門回來。

鄧娟下班,拖著如同千斤沉的身體進家門,一串鑰匙往桌上拋,她可能有咽喉炎,刷牙總是伴隨著乾嘔,聲音很大。聽著這個聲音,黃鸚即時換件衫,整理了下床鋪。

鄧娟在一間不大不小的酒樓上夜班,通常她白天睡一會兒,醒了就去雀館打牌,晚上到了開工點鐘,就開始塗抹自己面黃肌瘦需要做拉皮的臉,去陪老男人喝酒跳舞,天要亮,再醉氣醺醺的回家。

已經一晚上沒休息,剛剛躺下就有人哐哐敲門,鄧娟發出極度不滿的聲音,煩躁地翻身面對牆壁。

黃鸚連忙過來開門,隔著伸縮門對外面的人說,「你敲門小點聲,我媽在睡覺!」

「我今早返學校領畢業證,路過食堂,順便買的,給你當早點……」錢丞把半打蛋撻,通過伸縮門的孔斜斜塞進去,她接住才放開。

錢丞朝屋內探了一眼,跟著說道,「幫我向舅母問聲好。」他要走,目光瞧著她手裡的蛋撻,小小聲對她講,「自己食啦……」

慢慢關上房門,正對門的床上,女人因呼吸起伏著身子,豹紋睡衣盯久了彷彿被催眠,黃鸚捏著溫熱的蛋撻盒發獃,她不太習慣錢丞這麼有禮貌,又對她這麼關懷,她的記憶中,存在著另一個不學無術的古惑仔錢丞。

這個錢丞成績優異,港中大畢業,馬上要到英國人在香港開的公司作業。姑媽應該很開心吧。

黃鸚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某一天睜開眼睛,隨即對陌生環境感到恐慌,見到床上躺的鄧娟,她更是失聲尖叫,鄧娟被她的反應嚇一跳,大罵她發什麼瘋,夾著粵語罵她,下床奪起靠牆的掃把要打她。

黃鸚躲回自己房間,砸破了儲錢罐,逃出門的時候,帆布鞋的鞋帶都沒繫上,她攔下一輛的士,從沙田到九龍,景色飛馳的每分每秒,她都在害怕,害怕即將忘記自己經歷過的現實,夢境一樣的現實。

望著圍牆環起的一棟西洋別墅,黃鸚深吸一口氣,上前按牆上的對講門鈴,隨後接通,「我,我想找陳先生……」

「沒有這個人。」對方冷漠的甩下這一句,就掛斷了。

暑日照人間,曬得黃鸚後頸發燙,汗水如膠水粘著髮絲,她仍在別墅附近徘徊了會兒,大門徐徐敞開,開出一輛白色轎車。

匆匆一眼,依稀得見后座的中年男人,有著硬朗挺秀的五官,車座里竟還有一個陌生的女人。司機無視一旁的黃鸚,就這麼開下坡去。

黃鸚回過神,往前追了幾步,也曉得怎可能追的上,放棄地停下腳步,她的聲音清清細細,此刻卻沙啞的,對著那輛車喊道,「陳宗月——」

以為無望,轎車居然停下了。

黃鸚迷茫地上去,太陽曬得她頭暈,都不用等車窗完全降下來,就可以認清車裡的男人不是他,只是與他的樣貌有些相似。旁邊烏黑捲髮,頗有高貴氣質的美婦人,也不認識,后座中間還有個小男孩,卻有點眼熟,他整顆腦袋歪下去,奶聲奶氣的問她,「你搵邊個呀?」

黃鸚張了張口,掐住自己的指節,聲音一貫的輕而無力,「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一切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米飯里倒進昨夜炒的排骨,再加上點佐料,蓋上電飯煲,開始蒸煮。黃鸚捏了塊蛋撻,剩下的留在桌上,嘴裡還塞得鼓鼓囊囊,就悄悄出門了。

那天黃鸚眼睜睜送走那輛白色轎車,直到身後駛來一輛小麵包車按喇叭催促她,才捨得走。她滿腦子擠得亂糟糟,身體本能記得儲錢罐藏在什麼地方,使她懷疑那些在上海生活的記憶,還有陳宗月,其實是自己做了一場夢,失魂落魄,誤打誤撞發現一處露天籃球場。

蒼蒼如烏雲的樹影底下,有幾個人在打籃球。

黃鸚一眼就找到他,可他一點也不老,而且是約莫二十五、六,大不了她太多的年紀,他年輕的時候,真的好好看,英俊之中帶一點點秀氣,薄薄藏青衫,露出棉白T恤,高挑結實的身影跳動著,一掃城市沉悶。

同他一起打球的,穿花襯衫的男人,不對,他是青年的樣子,還不知道他的名,但那個在車裡的小男孩,之所以眼熟,因為黃鸚見過他的照片,知道他的名字叫Hyman,他的胞弟。

葉芝森察覺注視著自己的視線,轉過頭去,他們遠遠對望一眼,他不在意地回頭,接住傳到懷中的籃球。

黃鸚連著一個月,日日上午過來守著,總結出他打球的規律,要麼是禮拜三,或者禮拜五,但是禮拜天一定會在。

今天是禮拜五,冒著被鄧娟罵電飯煲插著電就跑出去,她不起床就浪費一天的電,誰來付這個電費的風險,黃鸚過來碰碰運氣。

大概他同朋友打賭輸了。

葉芝森走來觀眾座位,一排排的塑料椅前面,黃鸚才坐下,見他走到眼前,驀地又站起來,直愣愣瞧著他。

他稍稍揚起頭,剛剛好與她對上目光,微笑問,「你叫什麼?」

總算睇清她的模樣,個頭中等高,身材瘦削,薄薄的眼皮和嘴唇,中間是挺直又尖的鼻子,有一種直覺,她笑起來一定夠靚。

她講出聲有點磕絆,「黃,黃鸚。」

他疑惑地皺眉,然後饒有耐心的笑著問,「黃黃鸚,還是黃鸚?」

葉芝森見她玻璃般的眼睛怔怔,瞬間就變濕潤,奇怪的是下一秒鐘,她沒有答上他的疑問,掉頭逃跑了。

從後頭槌場里傳來男聲講笑,嚷道,「怕你拉她去警署投案啊!」

葉芝森回頭瞧了一眼低級趣味的幾人,又望一眼她離開的方向,莫名其妙的,有點不放心。

一口氣跑到一段上坡路,隔著行人道的護欄,不時有車經過,日光照射得人視野發白,周圍牆體也是白。黃鸚蹲下身,捂著臉哭了。

——你叫黃鸚,卻是個結巴。

她不懂自己為什麼哭,就是很難過,非常非常的難過。

這個禮拜天的早上,隔壁阿伯的收音機播放著鄧麗君的歌,天色陰沉,培植一場驟雨,繁衍全港。面朝屋邨走道的窗外,總是有走來走去的人,不注意就好像鬼影憧憧。

鄧娟扭著疲憊的身子,進門就道,「起咁早?」

黃鸚已經換上弔帶衫和及膝的半身裙,正準備鄧娟的早午餐,把昨夜的湯湯水水端出熱一遍,再蒸上新鮮米。

鄧娟扶著牆,踢掉高跟鞋,一邊摘下耳環扔桌上,一邊說道,「黃鸚呀,你記不記得上次見到的,我們酒樓老闆的兒子,阿坤?」

黃鸚腦海中閃過些零碎的畫面,鄧娟上班的那間酒樓老闆,介紹他的兒子,發痘的鼻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厚厚近視片也遮不住,他偷偷摸摸又猥瑣的眼睛。

鄧娟拖出椅子坐下,摘著另一邊的耳環,「他呢,想約你出去逛公園,吃吃下午茶啦,我同他講你隨時有空,等他Call你吧。」

黃鸚關了爐灶的火,焦急地走到桌旁,「我可不可以不去,那個阿坤……我不太鐘意他。」

超出預料,鄧娟停頓了下,就答應道,「好哇。」

結果又不出意料,鄧娟站起身來就是一巴掌甩在她臉上,脆響一聲,瞪著她罵道,「現是你挑人嗎!」

黃鸚被打得偏了頭,臉頰火燒般疼著,讓鄧娟指著鼻子罵,「我供你吃供你穿,你不用還的啊?今日你也在我面前拍十百萬,以後你是死是活我都不會管!」

黃鸚掐緊了自己的掌心,終於忍受不了,拎起地上的帆布鞋,赤著足奪門而出。

鄧娟愣了片刻,追出門喊道,「你走!你有本事走了就別回來!」

屋邨建的四方,通過天井才能見到天空,壓抑又密集,喊一聲走道都有迴音,鄰里事不關己的沉默。

在巴士站台下車,距離籃球場還有一段路,深灰色的水泥地上浮現出一個圓點,跟著就越來越多,斑斑點點,冰涼地襲擊她肩膀,原來不是地下浮現的,是從天空落下的雨。

黃鸚想見他一面,下雨了,知道不可能了,但是只要一面就夠,期望他沒留意天氣預報,期望他慢一點躲雨,再等她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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