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未了願(一)

後來,關於那個夏天的記憶,被梁津舸藏在了心裡,沒對任何人說起過,連同陳當好這個人,也彷彿從來沒出現在生命里。從入獄到出獄,加上風華別墅那一年,整三年,被他從生命里剝離,再不回頭看。

再後來,他離開了陵山,跟著一起做生意的大哥走南闖北,見了不少先前未曾見過的世面。人要走出去才會發現自己生存的地方太過渺小,他從前的目標只是超過季明瑞,現在看來這目標未免太狹隘。離開陵山的第三年,梁津舸開始獨立出來自己做生意,拿著這幾年攢下的本錢,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某個夜晚他剛簽了一個重要的合同,離開廣州時沒捨得坐飛機,買了凌晨時分最便宜的火車,胃裡的酒精還沒消化乾淨,醉眼迷離坐在候車室,聽見廣播里放歌。

「寧願滯留在此處,寧願叫時間中止。我不會再信未來,我不要再看歷史。還能活才是諷刺,故此不用做傻事。讓痛苦輪迴千次,彰顯那快樂有盡時。」

他忽然記起三年前在車裡,冬日下午,他擁抱著陳當好,那時候他們至少還擁有彼此身體。彼時聽不懂粵語,只覺得旋律凄哀,如今在外面走了很久學會了很多,大致能聽懂一些,才知道宿命原來早在那時候就已經埋下伏筆。

「什麼叫絕望,抬起眼望望,如今我在你面前呈堂隨便收看。靈魂被抽干,殘留著軀幹,從此與未了願同存亡,地老天荒。」

「還不夠絕望,尚可更絕望,留給我日後用來形容前面境況。能夠這樣,謝謝你幫忙,將僅有願望都風光殮葬。」

梁津舸覺得他這個晚上大概是喝了太多酒,以至於在火車站裡竟然控制不住的嗚咽起來。他為了談合同穿了很貴的西裝,也知道什麼樣的襯衫該配什麼樣的領帶,他不該在這個時候再為她掉一滴眼淚,都是過去的事了。轉而又慶幸,這樣狼狽的自己,她是看不到的。

伸手從兜里摸出一根煙,還是以前的牌子,他坐在她學校門口一個人抽完一包的牌子。梁津舸曾經暗暗在心裡發誓他這輩子都不再碰這個煙,可他沒想到,和陳當好徹底斷了聯繫之後,自己卻越發迷戀大前門。只有在虛幻的煙草氣息里,他能回憶她擁抱她佔有她,其餘時間,她無影無蹤。

你看這個女人,連回憶都殘酷霸道。

梁津舸不在的時間裡,陵山還是原來的陵山,生活周而復始,無聊的時候陳當好會看著眼前的某一處發獃,等會兒鏡頭轉過來,她坐端正了,又是一張笑意盈盈的臉。

畢業後順利進入電視台工作,工作也順利,薪水也好,三年後自己也能在陵山買了座小房子。陳當好踩著季明瑞的肩膀走得一路順風,這些年卻連一面都沒回去見他。他們之間唯一的交集大概在某一個春天,新聞稿上寫著季明瑞住院了,急性胃炎。

名人就是連這麼點小事都要上新聞給大眾看一看。

吳羨去世後,季明瑞身邊位置便一直空缺,再過生日的時候,沒人操辦,他似乎也懶得計畫,日子便一年不如一年的混過來。這些年連生意都轉手出去很多,他想等自己再老一些就讓自己徹底退休,回家頤養天年,轉而又想到自己這把年紀連個孩子都沒有,房間空蕩蕩,他好像可以預見到自己的孤獨終老。

放下新聞稿,陳當好拿起桌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她負責的是晚上黃金時段新聞播報,上班時間相對固定,晚上還有瑜伽課,每天時間倒也排的滿滿當當。她似乎已經習慣這種忙碌生活,沒有固定朋友,沒有戀人,不需要參加朋友聚會,單位聚餐也是象徵性的參與一下,連酒都不喝幾口。

忙起來的時候,清醒的時候,她會保持一種完美的狀態,只會朝前看。一旦停滯一旦接觸酒精,那些脆弱的部分便在身體里發酵,咆哮著像是要摧毀她。

晚間新聞不同於其他時候,並不播報一些娛樂花邊的東西,大多數時候只是圍繞城市發展建設,商人出現頻率最高。季明瑞近幾年慢慢隱退,陳當好極少在新聞里念到他的名字了,這樣最好,她求之不得。

但是偶爾,人會被過往記憶吞噬回去。

就比如今天這個看似尋常的晚上。陳當好換好衣服坐在主播台後面,像每天那樣熟悉新聞稿。經濟政治的東西她不感興趣,但可以字正腔圓的說出來就算是完成工作。一張一張看下來,陳當好目光一頓,把那張紙單獨抽出來,她看到梁津舸的名字。

這名字不常見,舸艦迷津,寓意相當繁榮。稿子上沒有圖片,她看了看下面的文字,沒有過多描述,只是作為一條快訊穿插在其他新聞里。

這條快訊更是簡潔:房地產新秀梁津舸先生預計下月到達陵山。

梁津舸回陵山那天,罕見的坐了火車。距離他上次坐火車已經過去了兩年,兩年前,他在凌晨的廣州車站哭了半宿。回憶很生疏,好像裡面存在的人並不是自己,他似乎站在了跟之前完全不一樣的高度上,去俯視那個自己。

也不知道這兩年都發生了些什麼,眼淚都顯得不值錢了。

陵山還是老樣子,算算一晃過去五年。五年里一座城市或許會有很大的變化,但是陵山沒有,連個地鐵都沒有修。廣告牌上的明星倒是換了好幾批,這會兒掛著的又是誰的面孔,梁津舸已經不認識了,他帶回來的司機是外地人,對這裡不熟悉,梁津舸坐在后座望著窗外,示意他隨便開,開到哪裡都可以。

於是車子沿著高速一路下來,首先到達的就是西郊。這幾年西郊沒有開發,周圍還是山水環繞,比前幾年更顯荒蕪。梁津舸皺了皺眉,這倒不像是季明瑞的做事風格,西郊這麼好的一塊地,留著可惜。想想也不是他能決定,畢竟政府說了才算,笑了笑,梁津舸低下頭,把自己右手的手套向上戴好。

「梁總你看,這麼荒涼個地方,倒是有個大別墅。」

司機語氣帶笑,像是見了什麼稀罕事物,梁津舸也抬頭,風華別墅便映入眼帘。這城市還是老樣子,風華別墅卻不是。這裡顯然沒人打掃,像是被日復一日的風吹雨打摧殘了模樣,滿目瘡痍地站在那裡。梁津舸示意司機停車,自己打開車門下來,走到門口,看到門鎖。

五年前他來的那次,鎖頭就是這把,這麼多年,這裡居然一次都沒有人來過。

他心下驚愕,轉念又明白,季明瑞將這裡放棄了。這是他囚禁陳當好的籠子,卻也是在這裡,他捧在掌心的金絲雀飛進了別人懷抱。對於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這回憶都足夠恥辱,抬起頭,梁津舸望向曾經的小陽台。

爬山虎一層又一層,將陽台圍的徹底,早就看不出原貌。他站在原地靜靜看了一會兒,忽然回頭:「你說這別墅怎麼樣?」

司機眨眨眼,如實回答:「像鬼屋。」

「買回來。」梁津舸說完想了想又補充道:「不要用我的名字。」

「……梁總,這個別墅升值空間不大吧,買回來你也不住,又租不出去,這位置多偏,怎麼說都不划算。」

「誰說我不住?」梁津舸臉上表情淡淡的,他這人一貫都是這麼一副表情:「買回來找人打掃好,我就搬進來住。」

司機明顯愣住:「梁總你是要留在陵山?咱不回去了?」

梁津舸覺得他好笑,面上並不表現出來,有意逗他:「你說好不好?」

這話說的模稜兩可,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確定。陵山不是什麼一線城市,他留在這裡沒有必要。可是這房子他是一定要買回來的,當年沒來得及問出口的話,總要問個清楚。人在有資格以後會開始追溯從前執念,尤其是當他走進陵山火車站,第一眼就看到電視新聞里陳黨好的臉。

他從前還以為她會吸煙弄壞了嗓子,聽現在這聲音,想必戒煙也有幾年了。隔著屏幕看見她感覺似乎不一樣,沒有驚嘆沒有難過,甚至沒有一丁點百感交集。梁津舸內心平靜,他看著她的臉就好像他們從來不曾離散這五年。

他會如何與她重逢,梁津舸在心裡沒有設想過,也沒刻意設計。他回來也不只是為了她,還有別的原因。空蕩蕩的右手中指每一天都在提醒他,過去的過不去,他最最開始的目標是扳倒季明瑞,這目標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簡直輕而易舉。

梁津舸回到陵山的消息,季明瑞自然是知曉的。他從不小看任何對手,更何況任誰都能看出梁津舸這次回歸顯得野心勃勃。這幾年季明瑞放權了不少事,行業內的東西他也是盡量在交給別人去做,他想不明白梁津舸在這時候回來跟他爭什麼,又有什麼意義。

但論迎戰,他從來沒退縮過。

梁津舸雖然這幾年主業也是房地產,但信息產業來勢洶洶,他不可能不抓住機會。對於明瑞地產這種傳統模式企業,電子商業平台推廣還有一定難度,就算能夠最大規模吸引人才,也不見得陵山市的人就接受這種新型模式。這幾年國際大形勢變動快,而季明瑞畢竟上了年紀,有時並不能跟上市場節奏,時代變化,企業原地踏步,被攻陷是遲早的事。更何況現下明瑞地產已經開始負債,政府在這一方面也是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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