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海市蜃樓是我

關於那個夜晚,在場的所有人選擇三緘其口,自然也就沒有人告訴陳當好樓下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不敢猜,心底又覺得自己也不配去猜,自然就更不敢問。她只是知道第二天天亮以後,除了季明瑞,大廳里空無一人。

而季明瑞已經不是他們初見時候的樣子了,他那樣蒼老,像是用一個晚上走完了半生的顛沛。朝她伸手,季明瑞眼底已經泛不起淚光:「這就走了?」

她來的時候拎來了一個銀灰色的行李箱,現在還是那個箱子,裡面裝著她來的時候帶著的東西。連同身上的衣服,也是來的時候那件。那時候她沒有錢,衣服都是二三十的地攤貨,隨著她下樓,衣擺下面露出來的線頭也跟著張牙舞爪。季明瑞把這些都看在眼裡,忽然覺得年輕真好,兩年三年的,並不會在人臉上留下太多痕迹。而自己就不行,這幾年他老了這麼多,早已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他了。

「走出去拐兩個彎才有公交,我想提前點走。」陳當好在他面前站好,沒化妝,眼睛下面黑眼圈嚴重。

「學校那邊我幫你聯繫好了,直接住宿舍就可以。等你大四實習的時候直接到市電視台,我幫你提前打好招呼。」季明瑞說著也站起來,撈起自己仍在沙發上的衣服,從裡面拿出一張卡。陳當好下意識想要開口拒絕,他沒給她機會:「不是什麼大錢,你拿著走,我心裡能舒坦點。我也就給你這麼一次,以後的日子你自己過,過不好也別回來找我。」

陳當好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來。她這麼低著頭不說話的時候,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吳羨。季明瑞鼻尖一酸,眼淚險些掉下來,轉了個身背對著她,他大聲道:「陳當好,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現在拎著你的箱子上樓,咱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訂婚結婚都照舊。你現在要是走了,就再也沒機會回來了,你想清楚。」

「我想了很久,沒有什麼事比這個讓我更清楚。」陳當好淡淡回答他:「季先生,我是要走的,從一開始我就是要走的。」

「……是我讓你走的。」季明瑞低下頭,只有兩個人的大廳里,他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真是仁至義盡。」

陳當好臉上的表情不變,想了想,還是道:「謝謝季先生仁至義盡。」

她臨走還要拿話堵他。季明瑞發出一聲輕笑,隨著笑聲眼淚也跟著掉下來,他覺得這一刻的感覺不異於吳羨離世,因為都是再也見不到了。以前鎖著她還能騙自己說她是自己的所有物,現在卻是連一個借口都再找不出。好在背對著她,她大概看不見自己在哭,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季明瑞沒回頭,帶著點咬牙切齒的狠勁:「滾吧。」

大門被打開有聲音,大門被關上有聲音,她的人走了,卻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終於不用忍耐,季明瑞仰起頭深吸口氣,眼淚落了滿臉。四十多歲的男人站在大廳里失聲痛哭,他想起冬天時候的某個夜晚,他在風華別墅留宿,夜裡忽然醒來,身邊空無一人。他心裡不確定,疑惑當好去了哪裡,剛要下床,聽到她躡手躡腳回到房間的聲音。

季明瑞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為什麼會選擇躺回去假寐,他聽見她偷偷去洗手間洗了個澡,聽見她站在裡面平復了好久才進來重新躺到他身邊,他心裡的疑惑那樣多,到頭來,卻是一個字都沒問。

他何嘗不知道,她可能早就背叛他,可是一旦揭穿,他將要面對失去她的結果。

那結果太重了,他承擔不起。卑微了這麼久,以為相安無事,直到倪葉將照片送到他的辦公室,他想偽裝都裝不下去。

望著空蕩蕩的別墅,季明瑞想,有她的這幾年,或許根本就是場大夢而已。夢醒了,人走樓空,人來到這世界上,總是要經歷這麼一遭的。

他第一次覺得活著是這麼沒意思的一件事。

梁津舸醒過來的時候是在醫院,並不是什麼大醫院,從燈光牆壁就能看出來。他緩慢睜眼,意識蘇醒的前一秒他想,也許當好就坐在他身邊,等到眼睛完全張開,他只看到齊姐。齊姐大概是一夜沒睡,這會兒靠著椅背睡著了,梁津舸轉了轉頭,另一邊空無一人。

現在是什麼時間他不知道,只知道天已經亮了,陽光從窗口照在他臉上,讓他不舒服地把眼睛眯起來。病房裡很安靜,他連呼吸都跟著放輕,試著活動自己的四肢,胳膊和腿的實在感讓他的心放下來。

天色大亮,屋裡燈卻還開著,清醒後隨之而來的是身體各處的疼痛。季明瑞打他的時候下了死手,那些跟他一起工作過的人倒是沒有,嘴邊疼的厲害,因為沒有鏡子,梁津舸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摸一摸自己嘴角的傷口什麼樣子。

這麼一抬手,他才看見自己空蕩蕩的右手中指。

儘管已經被包紮好,這麼看過去還是觸目驚心。幻肢痛讓他皺起了眉,好像回去昨夜被按在地板上看血液飛濺的時候。那不是夢,那是季明瑞給他的懲罰,他不能砍了他的腦袋,但是可以砍了他的手指頭,將他當作奴隸一樣踩在腳底下。

心裡一瞬間混雜了很多情緒,震驚,愕然,絕望,悲痛。又或許這些詞都不足以形容,他甚至不相信這是真的。梁津舸緩慢把手放下,重新閉上眼,差不多兩三分鐘後,他再度睜眼,帶著點僥倖去看自己的手指。

右手中指的位置還是空空蕩蕩。

梁津舸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有些著急,著急自己並不是真的睡著,所以沒有從夢中夢出來。強硬逼迫自己閉上眼,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他得怎麼去接受自己殘破的事實,又怎麼帶著這樣一雙手去見當好,他不敢想,抿緊了唇,死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眼睛裡都泛起紅血絲。

輕微聲音還是讓齊姐醒了過來,她也是極度疲憊,醒過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臉,然後才探身過來小心翼翼的看他:「梁子,你什麼時候醒的?疼不疼?」

眼珠轉了轉,梁津舸緩慢看向她:「齊姐,我的手……」

「送來的晚了,大夫說接不回去……」齊姐低下頭,眼底悲戚:「誰敢說這是季先生做的呢,說出去誰信呢,季先生連一分錢都沒有出,我也是今早被他解僱了……」

「為什麼……連你也解僱了?」梁津舸不解,空洞的眼睛裡已經流不出淚:「……那當好呢?我從昨晚就沒看見她,季明瑞把她怎麼了?」

齊姐苦笑一聲:「陳小姐是陳小姐,跟我們這些打工的待遇怎麼可能一樣,那是季先生寶貝的人,他捨得動她一下么。」

梁津舸的心裡越發疑惑,到這時候他依舊對陳當好沒有絲毫懷疑:「……那,她現在在哪?季明瑞不肯放她?昨晚我回去之前都發生什麼了,我怎麼一直沒見到她?」

齊姐極少看見梁津舸這樣多話,他說這些的時候甚至都忘了自己殘缺的右手。替他揪心,齊姐選擇了最委婉的說法:「季先生說過了昨晚就讓她走,現在天都亮了,陳小姐應該也不在風華別墅了。」她說著嘆了口氣:「我是看你沒有人照顧,所以才留下的,等你出院了,我就回老家再找工作去了。」

「那……當好知道我在這嗎?」

齊姐不知道怎麼再說,他在哪,陳當好連一句都沒有問過。她不忍心刺激他,只好說道:「昨晚場面那麼亂,陳小姐就算看見了肯定也嚇壞了,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你不如先好好把傷養好,等出院了去學校找她,陳小姐怎麼樣還是要把書讀完的,你也不用怕找不到她,你說是不是?」

她這話其實漏洞百出,但梁津舸身上有傷,打擊一重接一重,他已經沒辦法去深想整件事究竟是怎樣的。除了住院養傷沒有其他的辦法,躺在病床上,梁津舸還在擔憂,這樣一隻手,當好看到了會不會心疼,縱使她再冷血,也總是會心疼的吧,那畢竟是他的手啊。

等到梁津舸養好了傷出院,已經是半個月之後。這期間,陳當好杳無音信。齊姐是一個星期後離開的,她離開的很自然,就像她自己說的,在哪裡都是工作而已,遇到的也就都是僱主或同事,有感情,但感情都不深,走的時候洒脫痛快,人是該這樣去活的。

關於陳當好,梁津舸在心裡幫她找了很多理由。她沒有手機,聯繫不到是正常;她記不住他的號碼,自然更不可能主動來聯繫他;就算她可以找到他,中間卻還要顧及著季明瑞的因素,或許季明瑞早就打算將他們之間的聯繫切斷的徹底,或許她根本就沒能擺脫季明瑞。

這麼想來,梁津舸對她又是心疼。

出院後的第一天,梁津舸悄悄回到風華別墅。外面看別墅還是老樣子,盛夏到來了,周遭樹木也鬱鬱蔥蔥。只是門口保安室里空無一人,梁津舸走近了去看,才發現別墅門口掛著鎖,陽光照在上面顯然已經有些時間了。他一愣,試著晃了晃大門,空曠的郊外便只能聽到這一點聲音。

風華別墅已經成為一座空房子,被季明瑞遺棄的空房子。

沒有車,梁津舸徒步往回走,走到公交站點去。他現在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將手放在口袋裡,尤其是車上有小孩子的時候,不然他會聽到小孩子的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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