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地故鄉(二)

氣氛劍拔弩張,大家臉色都難堪起來。陳當好坐的筆直,多年城市生活讓她即便是素麵朝天,氣質也與在座的大多數人不同。齊管家在外工作多年,見過豪門恩怨,卻從不知道這樣的小村子裡,也藏著人性骯髒險惡。陳當好等著對面的人開口,尷尬的沉默里,剛剛說話的男人試圖解釋:「你爸爸的病來得急,從發現到走中間真沒多長時間……你要是心疼那些錢,我還給你就是了。」

他不過這麼說而已,陳當好也不可能真的去要。她只是覺得心裡壓抑,太多委屈無處說。在親戚眼裡,她大概已經成了城裡有錢男人的妾,他們仗著她有這層關係,妄圖拿她做墊腳石。而在父親眼裡,她又是什麼呢?小時候他牽著她從石板小路上走回家的每一個夏夜裡,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苦心帶大的女兒,會過上最令他不恥的生活吧?

而以父親的脾性,想必是要自責,自己沒本事,才讓女兒落了這樣的境地。

她終究令他蒙羞並含恨而終。

可是話說回來,她的身份又乾淨到哪裡去了呢?她到底是該恨季明瑞,還是該恨自己?很多時候她覺得焦慮覺得煩躁,大概都是出於對自己無能的憤怒,那層憤怒被她壓抑的久了,就總是驅使她去做一點壞事。

無話可說,陳當好低了低頭,試圖把自己的手從梁津舸手裡掙脫。她稍稍用力,他卻握緊了,面上神色不變,只是不肯放開。陳當好看他一眼,又把臉偏開,沉默半晌,她開口道:「過完頭七我就走了,錢不用你們還,那個什麼表弟也別塞到我身邊來。」

這頓飯她一口未動,說完這話便起身回家。梁津舸的手被迫放開,看她從他身邊站起身,看她瘦削背影一步步消失在門口。他和齊管家自然也沒有再坐下去的必要,一桌人神色各異,心懷鬼胎。

陳當好的家空蕩蕩,顯然很久沒人打掃過,從這到最近的縣城步行需要半個小時,來之前季明瑞特地囑咐,讓他們住的好一點,所以齊管家訂好了縣城的旅館房間。陳當好不願走,執意要留在這裡睡,礙於齊管家在場,梁津舸不能多說,只能先行離開。

冬天夜晚總是到來的很早,陳當好鎖好了大門,看著這個太久沒有回來過的家。廚房裡的菜還沒吃完,綠葉已經蔫了,擱置在窗台上。她靜靜的看了很久,好像爸爸還沒走,等他回家,也就可以吃晚飯了。

她嘗試著自己燒火取暖,冬天的火炕於她而言也成了記憶里久遠的物件。這些活她是沒做過的,自然做不好。最後索性還是放棄,捂著棉被躲到被窩裡去。

屋子裡沒有火,在天寒地凍的北方山村是難以想像的。陳當好蓋著兩層被還是覺得手腳冰涼,忽然記起臨走之前梁津舸皺著眉問她會不會燒火。也不知哪裡來的委屈,眼眶就紅起來,轉而又覺得自己太過小女孩心性,這副樣子成不了大事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四周都安靜的沒了一點聲響。陳當好昏昏欲睡,閉眼蜷縮在被窩裡,迷迷糊糊中聽到聲音,似乎有人在敲門,她費力的抬抬眼皮,牆上時間顯示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這時候能有誰來,誰來她都是不敢開門的。

再度閉上眼,陳當好等著那陣敲門聲消失,誰想到聲音卻越來越大。她不得已掀開棉被,披了羽絨服走出去,隔著門板,問了句「誰啊」。

「我。」梁津舸的聲音隔著一道門板,好像就站在她面前。陳當好一愣,這個時間點肯定是沒有從縣城到這裡的車的,他這麼過來該有多冷。因為愣怔她甚至忘了給他開門,就這麼隔著門板不確定的再度開口:「你怎麼回來了?」

「冷,我先進去。」梁津舸伸手在門板上拍了拍,老舊木門一陣吱呀,陳當好這才反應過來,打開門,她看到他凍得有些發紫的唇。他不說話,自己進來帶好了門,快步拉著她往屋裡走,誰知屋裡氣溫並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他神色訝異,轉臉看她:「你沒燒火?」

陳當好猶豫點頭,又辯解道:「被子里不冷。」

「不覺得。」梁津舸說著往廚房走,看到滿地堆得煤塊木柴,大概也就知道她是不會生火。他雖然也沒有經驗,但好歹知道該怎麼做,男人在某些方面比女人有著先天優勢,這與男女是否平等無關,他站在廚房裡,轉頭髮現她還在身後看他,梁津舸無奈的嘆口氣:「你去屋裡等著。」

「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回來了。」

「回來找你。」

「……梁子,我今天沒那個心情。」

「我知道。」

「那你還回來找我?」

他手上的動作停下,蹲在地上扭過身子看向她:「當好,我們之間也不只有那麼件事。」

陳當好抿抿唇,沒接話,梁津舸把地上的木柴放進爐子里,盡量把自己的心意說的輕描淡寫:「怕你害怕。」

火苗順利燒起來,映在眼睛裡好像都覺得暖和了不少。陳當好靠著門框不說話,她不知道該怎麼去消化別人的深情,尤其是屬於梁津舸的深情。男人若是對誰上了心,可真是太容易被看出來了,她忽然覺得煙癮犯了,每當現實令她想要逃離,就想來根煙緩緩。

等到火炕也跟著暖和起來,時間也快到凌晨。陳當好躺在被窩裡,看著梁津舸洗了手從廚房走出來。她眨眼看他,看他脫了外套,脫了鞋,掀開被子鑽進來。

她下意識想瑟縮,他沒給她機會,伸手將她攬進懷裡。冬日裡他外套下面也只穿了一件半袖,胸膛溫熱,貼著她的臉,胳膊在她腦袋下墊著,那層屬於男人的熱度讓陳當好原本蜷縮在一起的身體慢慢打開,往他的方向靠近,他收緊手臂環住她:「還冷?」

「不冷了。」

他閉上眼睛:「那睡覺。」

陳當好不再說話,以她的性格,是斷然不會甜蜜的與他說晚安的。整個人都在他懷裡,他伸了伸腳,勾住她的腿過來,冰涼的腳趾就貼在他小腿內側。她也閉上眼,卻覺得心跳如鼓,怕他聽到,她將一隻手放在自己胸前,這樣折騰了許久,卻連同臉頰也燒起來。

黑暗裡,梁津舸悠悠嘆了口氣,身體動了動,胳膊還給她枕著,自己翻了身躺平在她身側。陳當好睜開眼,低聲問他:「睡不著?」

「嗯。」

「為什麼?」

「你心跳聲很大。」

「……吵嗎?」

一聲輕笑,梁津舸重新抱緊她,將她貼在自己胸前:「不吵。」

他極少笑,或者說陳當好從沒見過他笑的樣子。分明長了雙溫柔的眼睛,卻時刻盛著戒備盛著漠然。這一聲笑讓她的心柔軟下來,伸手輕輕環住他的脖子,陳當好忽然想跟他說說話,哪怕他不回答也好,他聽著就可以。

「……我想起中考之前,那年夏天特別熱,我坐在這個屋子裡看書,覺得緊張,怕自己考不好。那時候我爸坐在我旁邊,說我緊張的太明顯,心跳聲都吵死了,這樣的心態怎麼行,所以不讓我看書了,偏要帶我出去走走。他帶我去釣魚,我坐在小河邊覺得心情特別好,那時候我就想,要是我考到了縣裡的高中走了,誰陪我爸釣魚呢,可是我又知道,我是肯定要走的。」

梁津舸閉著眼,手掌輕輕撫著她的頭髮,聲音溫和:「釣魚好玩么?」

「不好玩,坐在那一動不能動,就只是等著。要是等天快黑了,還容易被蚊子咬滿腿的包。」

「那什麼好玩?」

「好玩的很多啊,小時候在村子裡來回跑都覺得好玩。那時候也沒有手機沒有電腦,全村就那麼幾家有電視,到了晚上所有人家的小朋友都聚在那一台電視前面等動畫片。半夜的時候電視就不演節目了,變成雪花點或者彩色的大球,我小時候長得比現在好看,鄰居家的大人喜歡我,總是給我好吃的,小孩也喜歡我,願意跟我玩。村頭到村尾就是整個世界了,要是沒見過別的世界,也覺得沒什麼不好。」

什麼是雪花點,什麼又是彩色的大球,梁津舸沒問,但好像知道。他在黑暗裡睜著眼睛,聽到她喋喋不休的講述自己小時候那點趣事,他很想吻她,卻怕自己沒法控制分寸,所以就只是安靜地聽,偶爾附和幾句。到後面陳當好的聲音越來越小,說的話也漸漸模糊不清,他知道她是困了,手在她背上輕撫,像是安慰孩子一般。

這一夜的陳當好是小村莊里繞著田埂跑跳的孩子,不魅惑不風情,幼稚天真,燦爛無邪。他愛這樣的她,也愛長大後的她,他甚至覺得感激,感激這片土地上曾經生活過那麼一個單純快樂的小女孩。

懷裡的人呼吸心跳都漸漸趨向平穩,他悄悄低頭,在她發頂落下一個吻。她的夢還是她的,他不想也不奢望涉足。這個世界太安靜了,安靜到她的呼吸已經那麼輕,還是繞在他心上讓他徹夜難眠,屋子裡越來越暖和,火炕上溫度升高,他摸到她發燙的臉頰。

陳當好早上起床的時候,梁津舸正在廚房做飯。屋內暖烘烘的,身下火炕烙的人骨頭酥麻,捨不得起身。她揉著眼睛站在廚房門口看他,有米飯的香味在周身縈繞,梁津舸回過頭,朝著她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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