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地故鄉(一)

季明瑞沒有說話,陳當好坐在被子里,覺得手腳冰涼。大概是察覺出她的情緒不對,季明瑞拉過她的手,輕輕放在自己掌心,因為這個動作,陳當好的心稍稍放下一些,換了柔和溫順的聲音又問一遍:「怎麼了呀?」

「你老家的人來電話,讓你明天回去一趟。」季明瑞揉了一把自己的臉,接下來要說的話似乎令他為難:「我現在就安排人給你買票,但是我明天有個項目要飛北京,不能陪你回去,讓梁子和齊姐跟你走。」

什麼樣的事,不僅要她回老家,還要帶上樑津舸和齊管家?陳當好的心在短暫的安定後再一次懸起來,她的手還搭在他掌心,聲音比剛剛帶了更多忐忑:「……到底什麼事?」

「你爸出了點事,你回家去看一看,我給你半個月的時間。」

「我爸……出什麼事了?」

屋子裡安靜下來,季明瑞放開她的手,把床邊的檯燈打開。她從不知道這個男人在脫下西裝後看起來會如此蒼老,因為皺眉,陳當好可以看見他臉上清晰的皺紋。他在她身邊坐下,強打精神似的抬了抬眼皮,隨著這個動作抬頭紋加深又迅速消失,說這樣的話對他來說並不艱難,但對象是陳當好,他竟覺得不忍心覺得心存愧疚:「其實九月的時候老家的人來過電話,說你爸病了。那段時間你正好在住院,我就沒告訴你,給你家打了錢過去。剛剛又來了電話,說你爸走了。」

生老病死不過是尋常事,誰也逃不開的宿命,可是人若是在本該盡孝的時候沒能陪伴,那該是多大的遺憾。陳當好沒反應過來他話里的意思,饒是她再怎麼心機聰慧,也還是覺得腦袋發懵,太陽穴突突直跳:「……什麼叫我爸走了?」

季明瑞伸手想擁抱她,卻看見她眼眶裡盛滿的淚,他突然沒勇氣靠近,這一刻的陳當好像極了吳羨。他覺得心底荒涼,默默站起身,去拿她放在衣櫃里的小行李箱:「我給你收拾東西,天亮了就可以出發。」

「我爸什麼時候病的?」

季明瑞手上的動作停下,有些無措的去拿自己的手機,並不理會她的問題:「我還是先找人訂票吧,再晚要是訂不到還得拖一天,回你家沒有飛機吧,坐客車你暈車么?我再找人給你買點暈車的葯……」

「季明瑞,」陳當好聲音染上哭腔:「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為什麼呀。因為他受夠了她的驕縱喧鬧,因為他的愛更多的只是一種佔有和捆綁。他可以允許她在他的領域內自由活動,卻不能允許她為別人投入一點感情,哪怕是她的家人。他寧可她對誰都無情,那樣他就可以安慰自己,陳當好只是冷血,她並不是不愛他。

這一刻季明瑞也忽然發現,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掉眼淚,沒有心機沒有目的,只是因為難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的心跟著被揉成一團,原來你是有感情的人啊,你這麼柔軟的心腸,為什麼就能對我硬成那樣。

「我叫齊姐上來陪你吧。」季明瑞把行李箱放下,轉身往門口走,手放在門把手上,又回過頭看她。燈光暖融融,她坐在被褥里低頭抹眼淚,他忽然又覺得心疼,心疼到想跟她說一句抱歉:「當好……」

「你讓我走吧,」陳當好抬眼,瞬間的情緒里她沒辦法思考太多,甚至連自己和梁津舸的約定都拋諸腦後:「你根本就不愛我啊季明瑞,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得不到我。沒有人捨得這樣去愛別人的,那是我爸爸,是我唯一的親人,你卻連他病了都不肯告訴我。我見不到他最後一面會讓你覺得開心嗎?你確定這是愛嗎?」

那句抱歉已經在嘴邊,因為她忽然的控訴,又被季明瑞咽回去。他打開房門,不再說話,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季明瑞幫她訂的是第二天早上七點的火車,而他在凌晨五點時便匆匆離開風華別墅。他走的時候梁津舸已經醒來,他聽到齊管家在大廳里禮貌的說季先生再見,聽到齊管家連聲的嘆息,他睡得迷濛,分不清一切是夢境還是現實。季明瑞怎麼會在這個時間離開,冬天天亮的晚,外面還是漆黑一片,他這麼急著走,是不是又跟陳當好有了什麼矛盾。在想到陳當好的時候,梁津舸掙扎著睜開眼,第一反應便是,他是不是又打她了。

緩了好一會兒,他也沒分清現在是什麼時間,從床上坐起來,梁津舸聽到有人在敲他的房門。

「陳小姐的父親過世了,季先生讓我們陪她回老家處理後事。七點的火車,現在收拾東西我們六點就要出發了。」

齊管家沒進屋,站在門口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平靜,只在最後輕輕嘆息:「陳小姐估計是承受不住,剛剛我上樓的時候聽見哭聲,就沒敢進去。」

梁津舸愣了愣,一瞬間又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夢裡。揉了揉眼睛,他看著齊管家的臉,慢慢點頭:「我知道了,我這就收拾東西。」

半個小時之後,梁津舸在大廳里看見陳當好。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沒化妝,膚色白皙的近乎病態。她從樓梯上走下來,頭髮都束到腦後去紮成馬尾,少了妝容,陳當好眉眼變得很淡,也或許是她一夜沒睡,神色倦怠。

就像回到他們剛剛見面的時候,她斜倚在陽台上抽煙,眼底死氣沉沉。梁津舸從桌邊站起來,礙著齊管家也在,他禮貌地同她打招呼:「陳小姐,沒事吧?」

陳當好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梁津舸幫她拉開一把椅子,示意她過來:「吃點東西再走。」

她又點點頭,往餐桌這邊走過來,走到梁津舸身邊了,又搖搖頭:「不吃了,我想快點走。」

「現在出發太早,七點的火車呢。」

「那就去火車站等著。」

「裡面冷,人又雜,在家裡等著不是更好嗎?」

「那你們在家裡等著,我自己先走。」

陳當好說著就要轉身,被梁津舸拉住:「好了,吃完飯再走。」

他在耐著性子包容她的無理取鬧,陳當好自然知道,可是眼下她是真的連一滴水都咽不下。眼睛有點酸疼,她在這幾個小時里想了很多,卻發現無論如何,擺脫季明瑞都是難上加難。嘆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再哭不出,輕輕掙開梁津舸的手,她轉了身走到沙發邊坐下:「我不想跟你吵了,那就等到點再走。」

從陵山回陳當好的老家,需要經歷四個小時的火車和兩個小時的大巴。冬天山路不好走,大巴車開的搖搖晃晃,周圍景色從城市到鄉村,觸目所及都是一片白雪。從車窗往外看可以看見田間小路,被大雪覆蓋的田地靜謐而純潔,陳當好側著臉,想起自己曾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山村本賦予她單純,而她把它弄丟了。

她又想起剛剛上小學的那一年,村小離家裡有半個小時的路程,夏天還好,冬天上學就成了一件苦差事。早上七點半就要到校,為了有足夠的提前量,爸爸常帶著她不到七點就出發。那時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看爸爸在臉盆里倒上剛燒好的熱水。

沒有媽媽,爸爸手笨,不會給她扎其他孩子都有的漂亮的羊角辮,陳當好覺得自己坐在同學中間好自卑,爸爸看出她的心思,每天早上還要花十幾分鐘笨拙的給她扎頭髮,或者買漂亮的蝴蝶發卡逗她開心。學校里大家都吃五毛錢的冰棍,她只吃得起兩毛錢的,因為那時候爸爸根本不知道還有五毛錢這麼貴的冰棍。於是陳當好偷偷攢著那些錢,別人每天一根,她就兩三天一根,買不起貴的,也不想拿便宜的湊合。

她曾經覺得這些舊時光是她的恥辱,是她不能和別人提及的自卑。可現在車子拐了彎,距離她生活的那座小山村越來越近,她忽然明白,在爸爸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已經給了她最好的一切。他親手把她送出小山村,親眼看著她上了大學,他以為自己的寶貝心尖終於能過上好日子了。

閉上眼,陳當好深吸口氣把眼淚忍回去。

他們回來的還算及時,她沒有操辦喪事的經驗,同村的伯伯叔叔倒是熱心,里里外外跟著一起忙活。陳當好以為自己會哭,但其實沒有,火化之前,按規矩站在遺體面前告別,她神色平靜的令人意外,梁津舸站在人群外,遠遠凝視她,見她嘴唇動了動,然後緩慢的對著遺體鞠了一躬。

他看出她在說,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究竟包含著什麼,大概只有陳當好自己知道。喪事後按照慣例要擺桌宴請客人,梁津舸和齊管家作為朋友也在席間。陳當好坐在桌邊神情恍惚,梁津舸低了頭,悄悄在下面握住她的手。

他想起父親去世的時候,他也是這麼孤零零的坐在人群中,或者追溯的再早一些,回到童年母親不在的時候。梁津舸從來都知道失去親人是怎樣的孤獨,可眼下,他再怎麼清楚,也無法替她分擔一絲一毫。

「當好有出息呀,現在都在城裡定居啦,我上次打電話,你那個男朋友態度可真好,還說有什麼事儘管找他幫忙。」分不清是姑姑還是嬸嬸的人坐在桌邊滔滔不絕,話題終於轉到陳當好這裡。她抬起頭,輕輕掙開梁津舸的手,坐直了身體看向說話的人:「上次?」

「就是你爸爸剛生病的時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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