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墮進風眼樂園(五)

梁津舸再次看見陳當好是在酒店大堂,她坐在等人的沙發上,因為這個環境是禁煙的,所以那根大前門被她在手裡繞來繞去,始終沒點燃。她不是在等他,他們並沒有約好,明明上次見面還是在幾個小時之前,明明見面的時候還做了那般親密的事,可眼下這麼不期而遇,梁津舸心中竟對她生出幾分陌生感來。

她已經抬頭看見他,梁津舸不好再低著頭,面色不變,他想沖她微笑一下,可嘴角僵硬,沒能成功。陳當好看起來心情不佳,女人總是容易被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困擾,他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跟她打個招呼或者聊幾句,又擔心她誤會自己另有所圖,畢竟現在時間不早了,半個地球大概都已經進入睡眠。

往常這種情況,她早就對他笑了,她喜歡逗他,尤其喜歡看他因為嘴笨而手足無措的樣子。可今天她沒說話,眼神還留在他身上,卻不打招呼,短暫的對視後,像是忽然覺得沒趣,她把目光移開,看向自己手裡把玩的那根煙。

旁邊的茶几上放著她小巧的手包,梁津舸不認識女包款式種類和市場價格,但他知道陳當好身上的不會是便宜貨。那個包被她隨意的扔在茶几上,甚至沒在意包帶已經垂落在地。心裡帶著無用的責任感,梁津舸走過去,幫她把包帶拎起來,放回茶几。做完這個動作的同時他在心裡跟自己投降,他得承認那不是什麼責任感,他只是想跟她搭句話而已。

「這麼晚去哪?」

「這麼晚還沒睡?」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默契的閉上嘴。空氣里有詭異的安靜,她仰著頭,見他不再說話,陳當好清了清嗓子道:「馬上睡了,你呢?」

「出去買包煙。」梁津舸胡亂在自己後腦勺撓了撓,大概是為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感到難為情:「……要不一起?給你也買一包。」

陳當好輕笑,明顯是聽到了想要的答案,她把手裡拿著的那根大前門丟進包里,從沙發上站起來:「梁子,這是你第一次主動約我。」

梁津舸不再說話,心裡卻像是掀起一場海嘯。心裡的雀躍如果太明顯,總會從眼睛裡傾瀉出來,他唯恐自己那點心思無所遁形,偏了頭不再看她,也不說話,只是邁開步子朝門口走。陳當好跟在他身後,每走一步他都能聽到她高跟鞋踏在地上的有節奏的響聲。

夜晚不冷,香港街頭燈紅酒綠,梁津舸穿了件灰色襯衫,牛仔褲,走在前面好像港片里誰家的馬仔。陳當好把皮包背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跟在他身後,他也像是故意等她,一米八幾的個子,走路慢悠悠。眼看著已經路過幾家店鋪,兩個人也都知道那幾家店鋪里必然是有煙的,可是梁津舸腳步不停,陳當好也不說話。

街頭巷尾,午夜的聲色迷離開始嶄露頭角。陳當好也不知道他是要去哪,風在耳邊刮,說輕柔也牽強,她跟著他,某個瞬間里她覺得,她是願意跟著他走到任何地方去的。

他們最終在小巷外的雜貨店停下,門口幾級台階,梁津舸抬腳走上去,也不回頭看她。她穿著自己的小羊皮短裙,踩著一雙尖細高跟鞋,與四周場景格格不入。意識到這種格格不入,陳當好沒上前,就站在門口,她看見巷子里走出的年輕男孩將目光肆無忌憚的落在她胸前。

門打開又關上,梁津舸從台階上下來,將手裡的煙遞給她。這一次不是大前門,店裡大概沒有。陳當好伸手去接,卻覺得手腕有潮濕觸感,仰頭,看不見月亮的黑夜裡,下起小雨來。巷子裡屋檐還算寬大,梁津舸拉過她的手腕,帶她在屋檐下暫時避雨,肩並著肩站在一起,陳當好背靠著牆壁,輕輕地笑。

梁津舸看她一眼,又把目光移開:「笑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還笑?」

「嗯。」

陳當好是很少笑的人,大多數時候她即便嘴角上揚,也總是帶著點嘲諷。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梁津舸把煙點燃了叼在嘴裡,見她還在傻笑,便也忍不住跟著彎了眼角:「還笑?」

「可能是覺得開心吧。」

這有什麼好開心,夜雨而已。梁津舸想這麼說,可是話到了嘴邊,又被自己咽回去。他又何嘗不是,開心的只想這場雨一直別停,小巷屋檐下也可以地老天荒。可這想法實在荒謬,陳當好也並不把他的心思放在心裡,放鬆脊背也靠在牆壁上,梁津舸在黑暗裡安靜的閉上眼睛。

「梁子。」他聽到她這麼喊他。梁津舸沒睜眼,只是抬了抬眉毛,輕輕回應:「嗯?」

陳當好不再說話,耳邊只剩雨點淅淅瀝瀝的聲音。梁津舸從來不是話多的人,低頭把煙按滅在牆角,他看了看手錶,已經將近夜裡十二點。雨勢減小,他脫了襯衫,裡面是一件白色修身背心,抬手把襯衫蓋在陳當好身上,他往外面指了指:「跑回去?」

襯衫下的人只露出一張臉,妝面已經有點花開,眼角有小塊黑色陰影。她沉默的搖搖頭,眼裡笑意細微,梁津舸忽而覺得看不懂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有點冷,他不知道再說什麼,只得這麼站在原地。

「梁子,」陳當好第二次叫他,這麼靠著牆壁,歪了腦袋,帶幾分嬌俏:「你要不要吻我?」

雨似乎又大起來了。

梁津舸低頭看她,手慢慢撐上牆壁,將她圍困在自己臂彎里,陳當好貓一般往他手臂的方向縮了縮,眼神赤誠乾淨:「我問你呢,你要不要吻我?」

他不說話,凝視她琥珀色的眼睛,黑夜裡其實什麼都看不到,但他可以感知到她眼裡那一點光芒。側頭微微靠近,他聽見她的呼吸,淺淺的,輕輕的,羽毛一般。

嘴唇在靠近,身體也是。快要接近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微微一震,是信息。

人最大的動物本能大概就是預感,不論男女。梁津舸在感受到震動的同時將頭抬起,伸手摸出手機,轉了個身,背對著陳當好打開信息。

內容簡單,來自吳羨。

——梁建走了,給你訂了明早的機票。

腦子裡血脈噴張的熱度瞬間冷卻下來,梁津舸反覆將簡訊內容看了兩遍,確定是梁建的名字和吳羨發來的信息,他周身氣壓極低,就連身後的陳當好也站直了身體,略帶凝重的看著他的背影。

其實並不是不能接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梁津舸仰了仰頭,發現眼底連一絲濕潤也沒有。他慢慢轉了身,重新面對陳當好,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上掛了淺笑,不看她,卻不容置疑的去牽她的手。

「當好,今晚別回去了。」

梅雨季節早已經過了,可是因為夜裡這場雨,空氣又變得潮濕起來。小旅館的老闆娘坐在吧台前面,一邊打量著面前的男女一邊把鑰匙遞給他們。這期間,梁津舸始終牽著陳當好的手,不是情侶之間親昵的十指緊扣,而是緊緊抓著她的手腕。

房間在二樓,實際上這間小旅館也就只有兩層。樓道里隔音效果奇差,甚至可以聽見女人調笑或男人喘息。陳當好走在梁津舸身後,她是知道他心裡有事的,可她不打算問,畢竟他從來沒有一丁點願意與她分享秘密的誠意。

心靈縱然遙遠,身體卻總是不自覺的往一起貼。誰都不說話,房門關上落鎖,他便專心低頭去吻她的脖頸。昏黃光線里,陳當好可以看見牆角因為潮濕而生出的黑色霉斑。她也不明白這個夜晚怎麼會潮濕成這樣,倒在床鋪里,枕頭被褥都帶著濕氣,綿密將她包裹。只有梁津舸是溫暖的,他的手寬厚而乾燥,熨帖在她胸前,是比世間一切都讓人安心的存在。

於是她吊在他懷裡,今晚的梁津舸與往常不同,陳當好蹙眉,卻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抱緊他。

某一個時刻,陳當好摸到他的臉,也摸了自己滿手的淚。

天還沒亮,梁津舸平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的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屋裡的燈在剛剛一個閃電過後徹底黑了,但是他們誰也沒下去找老闆。陳當好側身躺在他懷裡,頭枕著他的胳膊,一隻手還搭在他腰上,眼睛閉著,卻是了無睡意。動了動酸麻的身子,她啞著嗓子開口道:「梁子,我想來根煙。」

梁津舸沉默一會兒,起身往地上摸了摸,撈起自己的褲子掏出煙盒和打火機。他把兩樣東西遞給她,陳當好便坐起來,靠著床頭把煙點燃。

身體分開,連同熱度一起消散。不到一分鐘,梁津舸往她的方向側過來,像是尋求安慰的孩子一般攬住她的腰。陳當好沒動,抬了抬手,將胳膊搭在他肩膀,是半個擁抱的姿勢。他們在黑暗裡相互依偎,窗外雨聲依舊,半晌,梁津舸說道:「我早上回陵山。」

心裡有一絲詫異,陳當好舔了舔唇,心裡依稀有些離別預感:「季先生安排的?」

「不是。」梁津舸閉上眼,皺了皺眉,後面的話於他來說不太容易說出口。陳當好把煙按滅在床頭櫃的桌子上,歪著身子躺回去,他們在被子底下親密相擁,她好像知道他的難過,卻不能理解也無法分擔,手撫上他的眉毛,陳當好聲音很輕:「梁子,你喜歡我嗎?」

他依舊閉著眼,不肯定也不否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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