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類似星火(一)

天還沒黑,夕陽賴著不走。停車場里卻是燈光清冷,陳當好伸手慢慢環住梁津舸的脖子,像是一隻在外面玩了太久已經累極的貓。她的目光離開了,眼神里的警惕迷茫也都被隱藏起來,好像剛剛那一眼對視不過是幻覺。好像為了讓他加深這種幻覺,陳當好身體放軟,隨著梁津舸邁開步子,她靠著他的肩膀閉上眼睛。

車子離開停車場,重見日光的瞬間,陳當好靠著座位痴痴的笑。笑聲持續幾秒後她的嘴角垮下來,將頭偏開望向車窗外。

正是下班時間,有行色匆匆的人走在街上。她看見很多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女孩,才下班的樣子,穿著高跟鞋快步走向地鐵站。而她不需要那樣,她正坐在舒服的車裡,有專門的保鏢,有華麗的別墅。

她勾起嘴角,這麼看來好像也不錯。可是她們不用像她一樣,端著酒杯走在酒桌邊,跟不同的中年男人敬酒。笑容消失,陳當好深吸口氣,漫不經心的拍了拍梁津舸的胳膊:「給我根煙。」

梁津舸目不斜視,聲音毫無溫度,並不似剛剛抱著她時的百般珍惜,又可能是她自己一開始就會錯了意:「陳小姐,季先生囑咐你少抽煙。」

「不給算了。」陳當好沒趣的收回手,有些難受的捏了捏自己的脖子:「我想喝點水。」

「二十分鐘就到別墅。」梁津舸沒有停車的意思。

男人要是無情無趣起來,可真是要氣死人的。只是當初在醫院她那樣騙過他,他總不會讓自己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陳當好想必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索性不再說話,車裡一時寂靜,只剩下夕陽餘暉隨著車子的行駛一次次的蔓上車窗又消失在身後。

她不是害怕沉默的人,可是酒精在她體內,總慫恿她去做點什麼。陳當好百無聊賴的環視一周,車廂狹小,她幾次扭動身體都覺得無趣,最終伸手按了廣播。傍晚時分播放的大多是新聞或音樂,她按了幾下,聽到熟悉的音樂旋律,才把手收回來。

梁津舸的目光依舊平穩的落在前方,廣播里慢慢流淌出熟悉的旋律,甜蜜的女生在唱古老的情歌,她唱著:「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月亮還沒出來,太陽光芒燦爛。陳當好安靜了一會兒,還是看向他:「今晚季明瑞不會回來的,我們在外面兜一圈風再回去好不好?」

她不願意回去別墅,那是她的牢籠是她的監獄,抹殺的豈止是她的自由。梁津舸不說話,卻還是偏頭輕輕看了她一眼。只那一眼,陳當好知道他動搖了,可他還缺個台階,來成全他的動搖。

車子在紅綠燈前停下,街邊有情侶在吵架。女孩仰頭對男孩言辭激烈的說著什麼,男孩似乎想要反駁,卻找不到機會。陳當好看了一會兒,忽然轉過頭,眼神里終於恢複了她這個年紀該有的生動鮮活:「咱們打個賭,你覺得那個男孩會不會吻她?」

梁津舸一愣,朝著男孩看過去。大約十八九歲的年齡,藍白校服令人羨慕。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男孩握緊的拳頭和通紅的耳朵,沉吟半晌,他慢慢搖頭:「不會。」

「我賭會。如果我贏了,我們就在外面繞一圈再回去。」

陳當好目光狡黠,那一瞬間梁津舸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又中了她的計,匆忙道:「我沒跟你賭。」

「可你下注了。」

「我沒有。」

「你說他不會。」

梁津舸還想再說點什麼,可他實在嘴拙,那句蒼白無力的「我真的沒有」還沒來得及說,就看到馬路邊的男孩忽然發狠了似的將女孩帶進自己懷裡,從他低頭的女孩掙扎的動作來看,他們接吻了。

夕陽西下,行人依舊匆匆。廣播里還在唱著歌,歌聲繾綣。

「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紅燈熄滅,綠燈亮起。直到後面的車子按了喇叭,梁津舸才如夢方醒,去踩油門。還是回去的路,距離風華別墅越來越近。陳當好不再說話,大概是心裡覺得失望,她借著酒勁閉上眼睛,等待車子停下。

那種失望似曾相識又實在陌生,她也不明白自己何苦為難這個剛剛認識沒多久,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的保鏢。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依舊平穩向前。她狐疑睜眼,看到滿目蒼翠。太陽就快掉到山後頭去了,光線柔和,遠山綠意連綿,白雲層層疊疊,讓她想起家鄉那邊,每一個炊煙裊裊的傍晚。看向身邊專註開車的人,陳當好壓不住嘴角,淺笑:「別墅剛剛就該到了吧?咱們這是去哪?」

「不知道,」梁津舸不看她,沉默了一會兒補充道:「我願賭服輸。」

越往前開,越是偏僻。停在山腳下,陽光稀薄的灰色地帶,樹影將梁津舸的臉照得斑駁,他的手還停留在方向盤上,偏頭看向陳當好:「車子熄火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並不慌張,陳當好一愣,她沒有考過駕照,只是模糊的明白熄火對於車子意味著什麼:「那我們怎麼回去?」

「不知道。」

「要不就不回去了。」

「我給陳先生打電話?」

梁津舸說著拿出手機,還沒來得及按下,就被陳當好伸手搶了下來:「好了,一會兒我幫你推車,先在這坐一會兒,晚點再回去。」

「……可是……」

「求你,梁津舸,求你了。」陳當好把他的手機背在自己身後,微微撇了兩下眉毛,這大概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乞求。車裡悶熱,他可以看見她額頭上帶著一層薄薄的汗,連瞳孔都像是被洗刷過,亮晶晶的。喉結不自覺的動了動,梁津舸扭頭推開車門,站到樹蔭下面去。他低頭去掏自己兜里的煙,剛點上火吸了一口,就被陳當好從後面整包搶了過去。

「陳小姐,你不能抽煙。」他看著她,也許是地點陌生,連同他的眉眼都變得陌生了起來,帶著點若有若無的銳利。陳當好置若罔聞,拿出一根煙放進嘴裡,砸吧了兩口,伸手去拿他手裡的打火機。

他後退一步躲開她,微微眯起眼睛。

這麼眯著眼睛,梁津舸看起來就像是盯准了獵物的野獸,帶著剛剛成年的生猛野性。陳當好依舊伸著手,微微傾身去抓他的手腕。因為這忽然的靠近,梁津舸甚至可以聞到她頸間香水的味道,混雜著煙味,讓他的脊椎骨都微微發酸。在陳當好靠的更近之前,他猛地抬手,用力將打火機甩進了遠處的草叢裡。

陳當好的手頓了頓,抬眼看他,距離很近,他嘴邊一點星火,臉上表情近似緊張,卻又似笑非笑,哪裡有平時眼神里的一半尊崇。她忽然覺得有趣,有趣他的一身反骨,也就突然來了興緻,想爭出個高下。

就譬如,他不許她吸煙,而她偏不聽。

手指扶住了煙,陳當好微微踮腳,另一隻手依剛剛的慣性按在了他的胸前。手下的身體肌肉勻稱,她抓緊了,低垂著眼睛,把自己的煙往他的那一點猩紅上湊過去。

陽光破碎,梁津舸沒有動,睫毛顫動幾下,還是給她得逞。

深吸一口,陳當好手指夾著煙,退後一步輕笑:「梁子,你心跳好快。」

他不搭話,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心跳如雷,梁津舸把煙拿下來,生硬的轉移話題:「這煙怎麼樣?」

陳當好搖搖頭:「不怎麼樣,太淡了。」

「老煙鬼。」他丟下這麼一句,走到車門邊靠著車門,做出一副等她回去的姿態。陳當好也往這邊走過來,卻沒走近他,而是徑直踏上了車前蓋,晃晃悠悠的站直,又要往車頂上爬。她穿高跟鞋,踩得時候腳步狠實,梁津舸下意識的在她身後伸了伸手,語言已經不經過大腦阻攔便脫口而出:「你幹什麼?你小心點……」

「你要上來嗎?」在車頂坐下,陳當好晃蕩著兩條腿,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車身因為她的動作發出微微的搖晃,梁津舸皺眉:「那上面危險,你下來。」

「有什麼危險,摔下去骨折都困難,頂多疼幾下而已。」陳當好這麼低下頭,他可以看見她下巴的線條。季明瑞喜歡她不是沒有原因的,從最膚淺的角度,她是那樣好看。好看到這麼一低頭一抬眼,就讓人覺得移不開目光。

他們就這麼靜靜的待著,自此不再有人說話。夏日晚風漸漸清涼,一根煙快要燃盡,梁津舸極目遠眺,忽然有種世間已過百年的錯覺。

在他恍惚的時候,車頂上坐著的陳當好忽然開了口,大概是想起了前面廣播里的歌,自然而然的唱了出來。她的嗓子自然沒有鄧麗君的甜蜜,煙酒熏染下是微微沙啞,不健康的沙啞:「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抬起頭,梁津舸看見天空上淡淡的月影。

「梁子,你以後如果愛上誰了,」淡淡的,陳當好呼出一口煙圈:「她要是愛你三分,你也愛她三分;她要是愛你五分,你也愛她五分;她愛你七分你便愛她七分,可是如果她愛你十分,你就愛她十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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