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人間浸沒(二)

梁津舸出獄之後第一次遇見季明瑞,是在臨近西郊的十字路口。活在傳說中風度翩翩的男人滿身血污,副駕駛上躺著他的情婦。如果他現在掏出手機拍下這一幕,光是賣給媒體就能得一筆不小收入。

好在他沒有,畢竟季先生要是能順利活下來,那他憑藉這份功勞,以後的生活算不上衣食無憂但也絕對不會過得像從前那樣窮困潦倒。從一定意義上講,梁津舸得承認,自己窮怕了。

救護車鈴聲大作,街道開始聚集起看熱鬧的行人。在人群察覺到事態之前,梁津舸囑咐一起來的人將季明瑞送上救護車,這才低頭去看副駕駛上的陳當好。

第一次遇見陳當好的時候,他在想什麼呢?後來的很多時間,梁津舸常常這麼問自己。他會忘記她穿了一條酒紅色的裙子,忘記她臉上沾染的血跡,他就只記得他朝著車廂里探身過去,準備像是處理屍體那樣把她拖拽出來的時候,她忽然沖他眨了一下眼睛。

她那樣狼狽,連眼睫毛上都糊著血。可是她分明,筆直的看向了他,並眨了眨她的眼睛。

鬼使神差的,梁津舸朝她伸出一隻手。

弱者形象總能喚起男人的英雄主義情節,此時此刻或許他內心已經覺得自己像是救世主般的存在了。他面色平靜的看著她,伸出去的手停頓了兩秒,現實主義覺醒,梁津舸在心裡跟自己罵了句粗話。

他為什麼要等她把手搭上來,她現在是死是活都不一定。他確定自己剛剛那一眼是幻覺,雙臂向前,在抓住她胳膊的前一秒,卻還是不由自主的換了溫柔的動作。

輕輕的,她的腦袋搭在他胸前,她渾身冰冷,像是沒了生息。按照季明瑞的吩咐,她是不能跟隨他們去醫院的,梁津舸開了一輛破爛不堪的小車,還是臨走之前跟朋友借的,他抱著她,一步步的往車那邊走,不知道是跑來的時候太急還是懷裡的人太冷,他呼吸發緊,甚至有些不安。日光炎炎,就在距離車子還有幾步的時候,懷裡的人忽然像是驚醒一般,他腳步微頓,偏頭,看見她慘白的側臉。

他看見她無聲的張了張嘴,眼角有淚將落未落。陽光近乎殘忍的照在她臉上,她像是被凌遲的妖,無所遁形。梁津舸手臂收緊,他覺得她是痛的,這樣的一個女孩,多少都能喚起男人那麼點惻隱之心。

「把眼睛閉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夾雜著步伐里的顛簸。

她就真的閉上了眼睛,關上車門,梁津舸忽然想起自己剛剛在電話里問季明瑞的那句:「那位小姐,不能送去醫院的話,送去哪裡呢?」

發動引擎,車子發出難聽的噪音,人群越來越多,不再有人注意到這邊。他摸出根煙叼在嘴裡,手握上方向盤,覺得心裡陣陣惡寒。

季明瑞說:「那我不管,但她必須活著。她想找死,也得死在我手裡。」

車子起步,梁津舸回頭看了一眼后座上陷入昏迷的女孩,想必季明瑞打那個電話的時候,她就在邊上,聽到那些話的時候,她又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沒什麼大問題,縫幾針就行。」

燈光昏暗,勉強可以稱得上手術室的屋子裡,陳當好聽見這樣的聲音。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疼痛和麻木交替著佔據她的理智。等到她再度醒來,已經換了屋子,牆壁上有抽煙留下的污漬,白熾燈只開了一盞,在她腳邊的位置,眼眶有些酸疼,她費力的眨了眨眼,心底有一個聲音略顯遺憾的發出一聲嘆息。

依舊是人間。

床邊坐著一個年輕男人,側臉線條硬朗,嘴唇緊閉的時候,有好看的下頜線。他正低頭把暖水壺裡的水倒到杯子里去,陳當好凝視他,本來想問的是「你是誰」,卻又覺得矯情而沒有意義,於是她重新把眼睛閉上,眼眶再度一陣酸疼。

「醒了的話就喝點水。」梁津舸把杯子往床頭的位置推了推,低頭看她。她臨出門之前一定是化了精緻的妝,所以現在眼角暈黑一片,整張臉毫無美感。陳當好睜開眼,四目相對,她記起他站在車門外朝自己伸出手的那個瞬間。

「我沒死。」陳當好看著他,聲音很輕,不帶疑惑。梁津舸剛要點頭,又聽她依舊用這樣的語氣問:「季明瑞死了嗎?」

她問這句的時候語氣太平淡,就像她眼睛裡的神色,死水般毫無波瀾。梁津舸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你在發燒,把床頭的水喝了好吃藥。」

「你是季明瑞的人……他那時候電話是打給你的。」陳當好自顧自的說話,眼神並不落在他身上:「季明瑞一定還活著……」

梁津舸的眼神落在她臉上,可以清晰看到她眼裡的絕望。她睜著眼,像是不甘心又像是心懷恐懼,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只是又重複了一遍:「他還活著……」

白熾燈光慘白慘白,逼仄的屋子裡,好像一切都無所遁形。梁津舸端起杯子,杯里的溫水已經降了溫度,他把那杯水遞到她面前,安慰的話就像是不經大腦控制一樣脫口而出:「季先生沒死是好的,如果他真的出事了,憑他的勢力,你恐怕得生不如死。」

陳當好沒說話,梁津舸便識趣的閉上嘴。他原本不是話多的人,在監獄待了幾年出來就更沉默寡言。手依舊伸著,那杯水在他手裡漸漸冷卻,陳當好始終沒伸手去接,他也就這麼端著。

時間在這樣莫名的對峙中流逝,終究是有人先沉不住氣:「……你把水放下,我不想吃藥。」

「你在發燒。」梁津舸姿勢不變。

白熾燈里有電流的聲音,在這樣的聲音里,他們之間的沉默被無限放大。陳當好死盯著牆壁上的某一塊煙漬,可是不管盯了多久再回頭,勢必能看到他依舊站在那,連端著杯子的姿勢都不變。

所有對峙都得有一個人認輸,陳當好只是不甘心,為什麼這個人每次都是自己。她緩慢的從床上坐起來,接過那杯水的同時,她仰頭凝視他的眼睛:「葯在哪?」

梁津舸把抽屜里的葯拿出來遞給她。

他伸著手,被銀色鋁箔包裝的藥片靜靜躺在手心,陳當好也伸出手,示意他把藥片放到自己手上。

這個動作很彆扭,倒像是女孩在逗弄著對方玩,梁津舸沉默地看著她,半晌,他用另一隻手拿起藥片,準備放到她的掌心去。

陳當好凝視他,在藥片即將到達自己手裡的時候,她突然向後躲了躲,聲音輕輕的,好像情人間呢喃:「幫我剝開,我胳膊痛。」

她手臂上的確纏著紗布,眼神裡帶著若有若無的懇求。梁津舸面無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屋子裡空氣悶熱,他鼻尖上掛了一層薄薄的汗。像是思索了一下,他拿她沒有辦法似的暗自嘆了口氣,幫她把藥片外面的包裝扯開。

陳當好這才重新伸手,她掌心白凈,掌紋很淺。五指伸平的時候,可以看見掌心的一顆痣。梁津舸把藥片放到她手裡,誰知下一秒,她忽然吃痛似的皺了皺眉,胳膊垂下去的同時,藥片骨碌碌的滾落到地上。

饒是再怎麼遲鈍的人,也該看出她在打什麼別的算盤,可不是不想吃藥那麼簡單。水泥地面上本來就不幹凈,藥片沾了灰塵,自然沒法撿起來再吃。陳當好抬眼,聲音依舊輕緩,倒沒有絲毫抱歉:「掉了,怎麼辦?」

掉了,怎麼辦?

「我去拿葯,你等著。」梁津舸轉身要走,手剛搭上門把,卻聽得陳當好在後面問了句:「你叫梁子是嗎?」

他沒回頭,悶悶地「嗯」一聲。

她聲音隨即染上笑意:「梁子,謝謝你。」

門被打開,又很快關上。門裡門外瞬間隔絕為兩個世界。陳當好臉上的笑容冷卻下來,低頭看了看,床下連一雙鞋都沒有。因為這個動作,額角的傷口隱隱作痛,她咬了咬唇,還是掀開被子下了床。

走廊不長,這裡畢竟不是什麼正規醫院,不過是私人診所。梁津舸離開之前把門從外面落了鎖,怎麼想都覺得不放心,不知道是不放心她逃走,還是不放心她再尋短見。

畢竟那句感謝,怎麼聽都帶著點訣別的味道。

從大夫那拿了葯,梁津舸腳步匆匆往回走,而與此同時,陳當好已經打開了屋子裡的窗戶。或許她得感謝這個不怎麼正規的小診所,這大概是一個普通的小區,治安規劃混亂,屋子雖然在二樓,但是樓下不知被誰家胡亂搭建了一個小窩棚。陳當好沒有什麼體育天賦,這麼看下去還是難免會怕,站上窗檯,她深吸口氣,忽然聽到門口的響動。

那個人回來了。

她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卻覺得不善言談的男人通常執拗,自己再不跳怕是就得被送回季明瑞身邊。她沒能跟季明瑞同歸於盡,就更不能跟他活著相見。

陵山位於北方,夏天到了晚上便不那麼炎熱。晚風把陳當好手心的汗吹的涼絲絲的,她咬咬牙,在門被推開之前,跳上樓下的小窩棚。

梁津舸開門的時候,屋子裡早就空空如也。那杯他倒好的水杯端正的放回桌上,一滴都沒有灑。窗子開著,外面月朗星稀,他快步走到窗邊,低頭往樓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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