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啃骨

福狼又一次和西普分在同一個啃骨圈裡,不過他知道自己告訴馬利和迪莉婭的是對的。西普的切割牙發出的咔嗒聲,雖然和隊形狩獵時候一樣響,卻幾乎沒有干擾到他。或許只是告訴迪莉婭和馬利就能讓自己放鬆一點。雖然她們聽不見,不過這是他在邊緣之地第一次真正和別人分享感情。他從餘光看到兩姐妹過來了,她們如約前來。他努力安靜地啃骨,這樣迪莉婭和馬利就能聽見西普有裂縫的牙發出的咔嗒聲了。

迪莉婭和馬利停在西普的另一側。「有意思。」迪莉婭說,「骨頭上天然的紋路可能對有些人有干擾,不過你刻得更深。」她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線條很深——又深又笨拙——她確實可以探查出裂縫來,現在她想聽一聽。

「我,我謙卑地接受您的評價。」西普開始把臉在地上蹭,又臣服地扭來扭去。

「哦,拜託,別拘禮了,我們很想看你啃骨。」

福狼徹底停下啃骨的工作,用掌蹼摩擦骨頭,給骨頭潤滑。潤滑有兩方面的作用。首先,可以給骨頭標記上狼與眾不同的氣味;第二,還可以把啃骨時出現的骨粉清理掉。對福狼來說,現在還有第三個作用,那就是安靜。

迪莉婭和馬利應該能聽見咔嗒聲,他知道她們都很專註地把耳朵向前推。她們看見西普的牙在骨頭上弄出的骨縫了吧?很快她們兩個離開了。西普的綠眼睛斜了福狼一下,然後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但其實啃骨圈裡都能聽見他的話:「我無法想像為什麼兩隻從卡里格·蓋爾來的這麼高階的狼會停下來看我卑微的工作。」沒有狼回應。

啃骨狼繼續工作,除了牙齒在骨頭上發出的刮擦聲之外再無其他聲音。這時艾德米抬起頭。「呃哦!芬巴奮哥兒來了。」她說。

西普立刻丟下骨頭,開始在地上蹭,不只是臉,簡直是把全身都陷進地里去了。

「起來,起來!」芬巴是一隻有著油光水滑棕色皮毛的帥狼。他的後腿有一隻是扭曲的,所以那隻爪子翻轉了過來。「敬禮什麼的在比賽期間是免除的,舉辦這麼重要的活動的時候那只是浪費時間。

「我來提醒你們大家,要好好想想你們的故事骨。過去,用三塊甚至四塊骨頭來講述一個故事是允許的。不過在上一任尊敬的哈密希奮哥兒時期決定,簡明更有挑戰性。所以你們所刻的故事,我建議更專一一點,證明一個觀點或遵從一個簡單的主題,但要用明確的例子和事實來展開,盡量避免陳詞濫調。」

艾德米舉起爪子:「請原諒,尊敬的奮哥兒,但您能否從過去啃骨狼的作品中舉個真正好故事骨的例子呢?」

「啊,很好的問題,毫無疑問最好的啃骨出自我們上任奮哥兒哈密希。他講述了他和上任珈瑚國王考林初次見面的故事,那時考林被他母親無情地驅逐,來到了邊緣之地。故事的情節不多,但他表達了很深的感情,這是另一個邊緣人的邊緣故事。彷彿哈密希在理解自己和他生活的世界之前就必須要先跳出自身和自身的痛苦。哈密希表現出了考林作為一個反叛者,不被自己殘暴的母親妮拉所愛,反而遭到她的憎恨,而且因為和母親有那麼相像的一張臉而遭到了詛咒。他流浪,走到哪裡都惹人恐懼。故事的亮點發生在哈密希初次遇到考林的時候,他描述了點燃他們之間長久友誼的火花。他只是簡單地啃骨,用這塊骨頭——我相信是麝香牛的脛骨——講述了一個關於友誼的有深度的故事。」

「彷彿哈密希在理解自己和他生活的世界之前就必須要先跳出自身和自身的痛苦。」芬巴奮哥兒的話在福狼的骨髓引起了共鳴。

奮哥兒朝一邊仰起頭,眯起眼睛,只露出一絲綠光。他好像思考著發生在遙遠過去的某件事:「啃骨中帶有的這種同情似乎能觸動所有狼的骨髓。經典,真正的經典。」隨後奮哥兒沒再說一個字就走開了,彷彿還沉浸在那塊紀念骨中。

圈子裡的啃骨狼面面相覷,無疑都是相同的想法。我怎麼能比得上?不過福狼完全沒有在想骨頭或比賽的事,彷彿他已經脫離了軀殼。他又到了小狼崽被殺害的山脊上——被一隻狼殺害!

他努力想像兇手登上山頂平台的陡坡,那是在福狼走後多久呢?如果他待在那裡一直觀察著可憐的小狼崽,她會不會在兇手來到之前就已經死了呢?但如果他留下了,他有沒有曾經嘗試救她呢?其他狼啃骨的時候福狼的腦中盤旋著各種問題。他想過小狼崽的故事沒有那麼簡單,但從來沒想到有那麼複雜、那麼可怕。

參加比賽的啃骨狼有一個供他們睡覺的洞穴,不過福狼還是喜歡自己睡。雖然經過一天的工作,啃骨狼們還是經常聊到夜裡很晚,一直討論比賽讓福狼心煩。雖然大家都小心不透露太多他們所刻的故事,不過他們喜歡討論他們所遇到的特別的挑戰。福狼還沒想好自己要刻的故事,所以他也沒什麼可透露的。他不擔心,他知道自己遲早會想到什麼。很多故事都把啃骨狼的缺陷和他們如何克服作為中心。艾德米的故事特別感人,她描述了自己開始明白沒必要想念那隻天生就沒有的眼睛,而是把這隻眼睛想成在天上高懸著,看著她,給她勇氣。

克里克堅持說,他雖然失去了一隻爪子,但他擁有的是一隻為他服務得很好的「孤魂」爪,迫使他腿上的肌肉變得更強壯。因此,他正在刻的是制伏馴鹿的死亡衝鋒時的那一躍。

西普對他所刻的骨頭相當保留,不過在愛哭鬼的逼問下,他回答得很快——有點兒太快了,福狼想——他啃的是恥辱所帶來的意外樂趣:「這是一個很有哲學深度的故事,它有助於我理解,最低等的生物也自有其獨特的滿足;當考慮到規定著我們在地球上生存秩序的大鏈條時,每個人都應當有所敬畏。」西普瞄了一眼福狼。艾德米看到西普的眼神中那種危險的閃光的時候,感覺自己的骨髓被什麼給攫住了。福狼看見了嗎?

西普解釋的時候,口哨打了個很響的哈欠。他所啃的故事是關於他早年的記憶的,他當時第一次發現回到麥肯部落的路,心想是不是作為一隻孤狼活著會比較好。這對福狼來說是非常誠實的故事,但他聽見西普竊笑一聲:「我能不能謙卑地問一下口哨,你怎麼能考慮拋棄這個尊貴部落的生活,而做一隻孤狼?」

「不能。」口哨厲聲說,「你還是別問了,等我完成的時候你就看見了,說不定你謙卑的頭腦會理解。」

愛哭鬼似乎不想談他的故事,不過他還是偶爾給出了一點暗示。但福狼一點線索都沒給出。等他終於決定要刻什麼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在沒人的時候到骨頭堆里挑出一塊骨頭。他選了一塊土撥鼠的盆骨,因為上面有一條斜貫骨頭的灰色美麗裂痕,讓他想起雷霆之心救他出來的那條河。骨頭表面還有一個有點兒被污染的斑點,像是他們夏季洞穴的形狀。福狼驚奇地發現其他啃骨狼都沒有花很多時間尋找骨頭,發現自然產生在表面上的有趣紋理——小縫隙、陰影和些微的凹陷。西普曾經利用一塊骨頭上的天然縫隙,但只有一次,是在他刻福狼跳過火牆的畫面的時候。那條裂縫很明顯,很難錯過。不過據福狼所知,西普和其他啃骨狼都不希望他們刻的骨頭上有這些特點。

如果有人仔細看的話,上面已經有風景了,那他只需要圍繞這個風景安排雕刻。在土撥鼠的盆骨里,有河,有天空,還有夏季的洞穴——只缺少雷霆之心,不過這正是福狼的牙齒所要雕刻的。這個故事似乎已經呼之欲出了,連要雕刻的福狼的牙都差點疼起來。

開始雕刻故事骨幾天後的一個入夜時分,福狼看見一棵分叉的大樹,他感覺可以讓他睡個好覺。上一次福狼跳上樹還是在極地追美洲獅的時候。這一躍似乎還是一樣的距離,不過當然不需要像他跳火牆時候的那種跳法。

他甚至不需要多少助跑就上了樹,把腿掛在樹杈上。他沒有發覺樹後還有另外兩個樹枝伸過來,形成了一個籃子的形狀,像是流浪鐵匠和礦工存放炭火的地方,只不過要大很多。這是一個很棒的洞穴,如果這種地方也可以叫做洞穴的話。

福狼抬頭,透過黑色刺繡般的細碎雲杉枝看著天。星星剛剛出來,他可以看到馴鹿座的第一個鹿角。這讓福狼想起將近一年前給自己抓到的那隻馴鹿建的骨堆。這和山脊上小狼崽被侮辱的小骨頭有多大區別呀,他想。在天空中的「籃子」里的福狼哆嗦了一下,因為他突然想到了這個樹洞穴。他覺得這裡夠高了,伸出爪子就能摸到星星。正在升起的馴鹿座閃亮的鹿角是個徵兆,預示著星狼要回來引導被害的小狼崽迷霧去靈魂之谷了。

福狼翻了個身,把歪爪伸向剛剛升起的月亮。這裡,是馬爾卡達哈的標記,淺淺的像旋轉的星星一樣的線條。他爪子上的印記彷彿和天上的繁星連了起來。他又一次想到自己是某種大格局的一部分,而這個大格局又是某種大圖案的一個片段,像他爪子上旋轉的線條一樣,是一個無止境旋轉的循環。他回想起自己發現雷霆之心骨架的那個恐怖的夜晚,他對著黑暗嗥出了自己的悲痛。他想起,自己一時間想到在無限的循環中,他和雷霆之心的生命匯聚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