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山嶺

貓頭鷹管那片山嶺叫折翼嶺,是因為山嶺的兩個支翼組成了一個奇怪角度;而狼族則叫它歪背嶺,管其中最高的部分叫脊柱。

福狼離開格溫妮絲之後的第一個早晨,他聞到了馴鹿的潮濕氣味。然後幾乎同時,他聽見了狼嗥。他仔細聆聽著他猜是領嗥狼的聲音,狼嗥宣告說肉就在附近。格溫妮絲跟他說過領嗥狼的事。她解釋說有些領嗥狼只嗥獵物和狩獵之類的事情,而其他一些則傳達狼群位置距離部落遠近的信息。格溫妮絲也說過,她雖然能明白狼嗥的大意,但信息的具體含義她就無從知曉了。

但福狼完全明白領嗥狼要傳達的信息。一大群動物從西北方過來,他們以托克-托克步行進。托克-托克是一種緩慢但穩定的聲音,這由馴鹿跟腱發出的咔嗒聲就可以分辨,而非高速跑起來的時候那種模糊的聲音。托克-托克速度是馴鹿用來長途跋涉時的速度。福狼可以聽出有幾隻新生的小鹿,六隻老馴鹿,至少有三隻年輕的公鹿,一隻年輕的母鹿。

領嗥狼的信息發出後不久,第一群馴鹿就出現在視野中。福狼發現有四隻狼幾乎是懶洋洋地跟在鹿群旁邊大步慢跑。鹿群居然對狼的出現毫不驚慌,福狼大為驚異。或許是狼假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吧。福狼還在崖頂高處。他開始在陰影中穿行,一邊監視著狼如何觀察鹿群。他注意到四隻狼之間傳遞著幾個細微的信號——短促的叫聲、晃一下耳朵、甩甩頭。很快,其中兩隻狼離開了鹿群,隨即又帶著其他狼回來了。鹿群加快了離開的速度。隨後的場景就變成了福狼在史前山洞岩壁上仔細研究過的那幅畫面。四隻母狼開始逼近鹿群,緊追鹿群外圍的側翼。

鹿群迅速分離開來,狼群隊伍前面的母狼開始沖向兩隻老公鹿。福狼把一切盡收眼底。八隻母狼追趕一隻公鹿,交替向前,以節省己方的體力,但把馴鹿逼到了耐力的極限。

福狼曾經用謀略和從洞穴壁畫里記得的一些東西追到過一隻馴鹿。但當時他是獨自作戰的。他現在所見的一幕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狼群協同合作,流暢、完美。這種壯麗的景象感召著他。他不知道怎麼表達,不過狼語中有一個詞可以形容福狼的所見:共生,狼群的精神。福狼渴望著這種他無法言語的東西。

從第一天上午開始,福狼連續觀察了狼群幾天時間。大多數時間裡他都在山嶺中,極其謹慎地監視著他們,他一直都待在狼群的下風處。

山嶺在一處山谷之上綿延深廣,許多狼族部落在這裡出沒。對福狼來說,在這裡似乎看不到一般的領地規則,也幾乎沒有氣味標記,也就是說,這裡是各個部落開放狩獵的地方。

他發現了某些東西,躡手躡腳地靠近。他頭一次看見,也感覺到可能是啃骨狼的狼群。

他想仔細看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格溫妮絲說過,在狼群中啃骨狼的日子很難過,他必須證明自己。

在他發現這個狼群之前,他們剛剛捕獲了一隻駝鹿。福狼靠近觀察,狼群中一公一母兩個成員,慢慢地,幾乎是恭敬地靠近屍體,跪下來,開始撕開馴鹿的腹部和腰側,這是動物身上最嫩的部位。他們略吃了幾口之後,公的那隻抬起頭,向另外四隻走近屍體的狼點點頭。那隻黃色小個子的啃骨狼排在後面。他就算是停在最後,另外一隻狼還猛地用頭頂了他一下,又一咬,啃骨狼不禁尖叫一聲。最先進食的那隻母狼跑到啃骨狼身邊,咧開嘴,凶暴地低吼一聲。啃骨狼匍匐在地,翻著白眼,直到眼睛全部翻成如白天的兩輪月亮那種淡色。他短叫一聲,可憐地嗚咽著。

其他狼還在不停地吃啊吃,啃骨狼開始躡手躡腳地靠近,晃晃悠悠地匍匐向前。如果他太近了,一隻吃飽了的狼就會衝過來,對他吼叫一番。

他吃到過東西嗎?福狼心想,他得這樣等多久?

不過雖說狼群對待啃骨狼非常嚴苛,但也沒有極地狼那麼殘忍。他們的行為似乎有些更深層的目的。不管怎麼說還是挺神秘的。最終,等狼群全都把自己餵飽之後,給出了一個暗號,啃骨狼終於走了過來。駝鹿屍體上已經剩不下一點肉渣了。啃骨狼正在努力撈出一點血糊糊的筋脈時,第一個吃東西的母狼小跑過來,用頭輕輕頂了他一下,吐出一堆冒著熱氣的駝鹿肉。啃骨狼卑躬屈膝,感激涕零。對福狼來說,卑躬屈膝是最讓他厭惡的。

不是所有的狼群里都有啃骨狼,福狼似乎算是幸運地看見了小黃狼的遭遇。以後的幾天里他又看到了類似的場景。他很難把啃骨狼遭受的待遇和格溫妮絲告訴他的,一旦成為神聖火山環的守衛之後的尊貴身份聯繫起來並弄明白。他們在狼群里似乎處於完全被看不起的地位。

福狼不斷地問自己相同的問題:我要過什麼樣的生活?要孤獨還是要被侮辱?難道就沒有其他選擇了嗎?如果只能被這麼殘忍地對待,他可不想加入狼群。但他觀察狼群狩獵時也看到了其他一些東西。狼群通力合作時那種無可比擬的壯美,那種難以名狀的神奇的團結被歸結為共生這個詞。福狼雖然從沒聽過這個詞,但他已經感受到了它的意義。共生這種難以形容的精神的誘惑最終還是吸引福狼走下了山嶺。每當他要跳下陡坡,向路過的狼群亮出自己的時候,總有什麼讓他停下腳步。

福狼有大量的機會觀察組成不同部落的不同狼群。每個狼群似乎都和另外的一樣。他沒有特別的偏好,但有些部落他還是選擇避開。他們似乎接近極地的狼。這個部落的首領不限制對啃骨狼的虐待,而且狼群之間還經常互相打鬥。麥錫部落對母狼尤其殘忍,他不想加入他們。

有一個部落中的母狼最多,是被一位到目前為止他觀察到的唯一雌性族長所領導的。她是一隻深金褐色的狼,有些年紀了,名叫娜瑪拉,這是他從領嗥狼的叫聲中得知的。

福狼穿越的領地是由麥安部落控制的。給福狼鮮活再現史前洞穴里見到的場景的也是麥安部落。他因為停留在接近崖頂的地方,山崖間參差不齊的陰影給他提供了很好的保護。所以自上山之後,他已經見過不少麥安部落里狼群的成員。

他很快就學會了如何在陰影中穿行以隱藏自己。沒多久他就學會了他所謂的陰影的節奏。早晚的時候影子最長,這樣正方便,因為狼經常在中午的時候休息。

福狼在陰影中逗留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好像跨越在兩個世界的邊界。在一個世界中,他就在美夢的邊緣,成為壁畫中行雲流水的狼群中的一員。在另一個世界中,在他從山脊上觀察到的那個沒有在壁畫中體現出來的世界裡,他是一隻年輕的啃骨狼,正在狼群的最後耐心地等待輪到他吃東西的時候。這似乎非常不公平,因為他見過小狼不顧瘸腿也在跑,見過他快走堵住打算掉頭的馴鹿的退路。但他卻滿足於自己所得的那點殘羹冷炙。不過,這就是部落的行為方式。

夏季風暴來了。有幾個天氣最惡劣的夜晚他不敢靠近。天上下著傾盆大雨,空中電閃雷鳴,狼群都聚集在山洞中,一隻領嗥狼要「解讀天火啟示」。

在一個雷聲大作的晚上,福狼比之前更大膽地靠近了一點。閃電般的領嗥狼在講一個故事:一隻從冰封期走過來的族長,他老了,老得牙沒了、耳背了、眼也花了。按照慣例,老狼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開始共生終結,就是脫離狼群部落、最終脫離肉體的行為。他經歷著從皮囊解放出來的神奇感受,變得像一團柔和的輕霧。他回頭看看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的皮囊。他的骨頭冰冷安靜地躺在那裡,茫然地發現這對他是多麼的沒有意義。他像小狼一樣充滿活力地跳起來,躍上星梯的第一級台階,站到了通往天狼座最後一顆星上,也即踏上了靈魂之谷的靈魂軌跡。

他在星梯上走到半路,天空開始發出隆隆聲,突然間劇烈地開裂了。一條熾熱的白線伸展開來,把天空劈成兩半兒。星梯動搖起來,老族長覺得自己在不斷墜落,墜落……他用爪子在空中亂抓,想要抓住星梯,但星梯消失了。沒有星星,只有被風暴破壞的暗夜,上邊打著閃電的銀色烙印。聲音震耳欲聾,世界亮得睜不開眼。這怎麼可能呢?老族長想,我已經聾了,而且也快瞎了!

老族長四下觀望,壓根兒找不到他那副老皮囊。他向下看,爪子不再是霧狀,而是堅實地踏在泥土裡。他抬起一隻爪子,盯著泥地里的爪印。我不老,我很年輕。我在地上,沒有在靈魂之谷。我的大限還沒到。

然後山洞裡蹲坐著的狼群用嗥聲來應和領嗥狼。

「這就是為什麼,」狼群嗥道,「我們的歷代族長都披著皮毛,戴著骨頭的項鏈,是為了向偉大的奮哥兒族長致敬,他帶領我們走出了冰封期。正因為如此,奮哥兒重生了。」

穿過雷電,

解讀我們的歷史。

一門跨越兩界,

生與死的國度。

放棄星梯,

靈魂之谷,

重拾肉身。

大業還未完成,

聽從奮哥兒的呼喚,

向落日奔去。

這首狼的歌觸動了福狼心底某種深沉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