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

母狼在感覺腹部傳來的第一波劇痛之前,就出發去尋找一處可以分娩的僻靜洞穴。她隱約知道這次生產非同尋常。她已經走了很多天,感覺到時間所剩無幾。但現在,她卻連一個可以當窩的地方都沒看見。雖然發現了幾個淺淺的地坑,但不能用。已經快到春天了,氣溫變化莫測,這種地坑沒辦法遮風擋雨,小狼生下來後會被凍壞的。他們蓬勃的小心臟會在薄薄的冰層下越變越弱,直到完全停止跳動。她之前曾經用舌頭不斷地舔著三隻小狼,直舔到舌頭乾裂流血,最終還是敵不過冰雪的威力。

這是她的第三胎。這一次,她知道自己必須要翻山越嶺,遠離族群,遠離同伴,最重要的是要遠離歐貝。

終於,在月亮第五次升起的夜晚,在月牙兒像冰峰一樣低懸於地平線上方的時候,她在一片岩石堆下找到了一處裂縫。最先聞到的是非常明顯的狐狸臊氣,她希望這裡不是狐狸下崽的巢穴。親愛的天狼座,但願這裡只是一般的狐狸窩吧。她默默地祈禱著,她可不想和一窩狐狸崽爭奪地盤。

毫無疑問,這裡曾經有過一隻狐狸——一隻待產的狐狸——生活過。母狼沿路走進去,佔據了這個窩,慢慢安頓下來。狐狸的氣味經久不去。太好了,母狼想,這個氣味可以起到保護的作用。她甚至在旁邊的動物糞便中滾了滾,然後又對自己嗤之以鼻,不知道她的孩子會怎麼想像他們的媽媽呢。沒關係,他們將會活下來的——如果需要的話——即使只能離群索居。

生下來了。三隻小狼崽,兩隻像他們的父親一樣是黃褐色,另外一隻是銀色。在她的眼中,他們都是完美無缺的。不過,後來她才發現,銀色的小狼身上有點兒小毛病——他的一隻前爪有點兒向外撇。等母狼仔細檢查完之後,她發現這隻爪子上有一塊模糊的螺旋狀條紋,好像腳掌上長了個旋轉的星星。這很奇怪,不過肯定不算什麼缺陷。她喃喃自語著,八字撇非常輕微,他肯定不會是馬爾卡達哈,古狼語里意思是「被詛咒的」。這麼細微的瑕疵,以後會慢慢長好的,向外的腳趾也可能會轉回去,條紋特別淡,即使踩在軟泥上都不會留下任何痕迹。從銀色小狼吸奶的動作她可以感覺出來,他非常強壯。於是,她慶幸自己能在遙遠的地方找了個產崽的窩,採取了預防措施。

她把小狼崽一隻又一隻向洞穴的深處拖去,非常幸運,這裡有兩三條通道可以通向一處內部的石室。她計畫和小狼們一起在這裡待上幾天,在這個安靜黑暗的地方儘可能長時間地看護他們。她知道他們很快就會動個不停,等眼睛完全睜開後,他們會循著山洞縫隙透進來的微弱亮光走出去,被亮光吸引就好像被母乳吸引、以後被肉味吸引那麼強烈。不過只要他們的存在還不為人所知,他們就能活下來,銀色的小狼就可以越長越強,歐貝對他們的威脅也會像這裡的氣味一樣,因風霜雨雪的沖刷而慢慢減弱。

母狼不知道的是,她只剩下幾個小時可以沉醉於這種幻想了。

對在麥肯部落擔任歐貝的釋班來說,世上沒有任何一隻狼能隱藏蹤跡,她已經發現了母狼的足跡。狼族部落的律法很嚴苛。「歐貝」是每個部落里負責把畸形小狼叼出巢穴,再丟棄到一個地方去的母狼的稱謂。只有不育的母狼才能擔任這個職位,因為一般都認為這樣的母狼不會有太多的母性本能。歐貝沒有親生子女,全部身心都是為了部落的安全,如果有天生缺陷的狼出生,那是不利於部落的健康和強大的。狼族規章闡釋得非常明確,凡是畸形或病弱的小狼都會被歐貝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那裡等待他們的只有被餓死或被其他動物吃掉。如果小狼能設法活下來,那他就可以獲得許可作為一隻啃骨狼重返部落,從而成為部落里最低等級的狼。而馬爾卡達哈的母親則永遠不能回來,部落必須拋棄她和她的伴侶,因為他們玷污了血統的純正。如果想活下去,他們就必須分開,到不同的部落里去尋找新的生活,因為他們被認定命中帶有不祥的因子,只有融入新的血統才有可能回歸正常。

當一隻即將生產的懷孕母狼出門遠行,也就是要「逃逸」的時候,釋班早就有所懷疑了。她是一隻經驗豐富的歐貝,才不會被母狼莫拉格的把戲欺騙很久。不過她得承認,莫拉格為了隱藏蹤跡考慮得真是非常周全。她只在流動的溪水和沒有被冰封的河流中撒尿,沒有留下任何宣示領地的氣味信息。一般的狼都發現不了這隻孤注一擲的母狼逃跑的線索。但釋班不是一般的狼,她甚至不是普通的歐貝。她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一簇銀色的毛掛在了幾株大薊上,還有極微弱的氣息——這種氣味信息恐怕不是莫拉格發出的,而是另外一隻什麼動物。對釋班來說,這個氣味信息就像路標一樣突出,信息非常明確:我的領地,麥莫部落的第一個中尉。外人走開,不要靠近麥莫部落的土地。這麼說來,釋班想,莫拉格已經跨越了麥莫部落的邊境。真大膽!

有狐狸的氣味,但又不全是狐狸的,釋班不耐煩地搖搖頭。我總能找到她們,不管她們有多狡猾。而她也確實找到了。散發出狐狸氣味的洞穴外有一根毛,像面銀色的小旗迎風招展,昭告著天下。裡面的母狼雖然狡猾地用狐狸糞便來隱藏自己的氣味,但新生的小狼崽和溫熱母乳的香甜氣息仍然非常強烈。

沒有反對,沒有爭辯,馬爾卡達哈的母親們從來都不會奮起反抗,她們知道抵抗的可怕後果——小狼們會被立即處死。

莫拉格眼睜睜地看著歐貝叼起歪爪子的小狼,直至他們逐漸消失在地平線上。釋班實在是太恪盡職守了!這麼多年來,毫無疑義地履行使命已經把她的感情和想像力消滅殆盡。莫拉格看到的歐貝的綠眼睛是毫無光澤、毫無深度的,裡邊沒有任何表達出情感的東西,就像兩塊乾裂的石頭,被歲月漂去了所有的顏色。

銀色的小狼被銜住頸背的時候,還本能地把身體蜷縮成適合叼銜的姿勢。他難道感覺不到歐貝的氣味和母親的不同嗎?他難道不在意對方是個沒有奶喝、乾巴巴、毫無母性的傢伙?這隻小狼的確是一直有奶喝,但所謂的一直也不過是他出生以來到現在的短暫時間而已。他的眼睛和耳朵還都緊閉著,還需要幾天才能張開。小狼只通過氣味,沒準兒還通過皮毛的感覺和心跳來認識母親——他的乳汁來源。他會記得嗎?但現在又有什麼關係呢?

外面颳起了換季時的風暴,這是最糟糕的。初春和初夏時節的換季風暴是最狂暴的,狂風怒號、冰如刀割。莫拉格感覺風暴臨近了,鉛灰色的天空越來越低沉,籠罩四野,彷彿要把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套入羅網之中。她的小狼崽將會被遺棄在風暴的中央。而她,卻必須要和另外兩隻小狼崽留在這裡,等著歐貝回來,然後跟著她一起回部落去。屆時歐貝會帶上一隻,莫拉格會帶上另一隻,一路羞恥地回去,以此宣告她生出馬爾卡達哈小狼的消息。之後,莫拉格就必須馬上離開部落,亡命天涯。剩下的兩隻小狼會被交給另外的狼撫養。

歐貝雖然沒有什麼想像力,但她還是有想法的,而且是實際的想法。她該把這隻小狼崽帶到哪裡,才會讓他沒機會活下來呢?她看到了那隻歪爪子肉墊上的印記,感覺很困擾。她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自己不喜歡這些印記。釋班只知道她的工作是替部落清理門戶。她已經不介意自己的職責了。很久之前,不能成功生育小狼的事實像扎進腳底的一顆尖利的石子,時刻提醒她當不成母親,只能從不光榮的職銜中接過這項不愉快的任務。不過,她的工作完成得很好,數年之後她逐漸獲得了族長的些許尊敬。從前扎進來的那顆石子,曾經一度讓她疼痛難忍,也逐漸被磨得光滑,變成了一塊鵝卵石——不再提醒她的失敗,而是成為她的性格和歐貝權責中的一部分。

她叼著小狼,又瞥見了他腳掌上那奇怪的螺旋印記,心中感到一陣戰慄。她本可以在這裡殺掉小狼,但作為歐貝的她非常迷信。既然抄近道有違律法,所以她還是想沿著精神之軌攀升到偉大的天狼座和靈魂之谷去。

釋班在灰暗的天空下發現前方有一條閃著波光的河流。那就是她打算拋棄小狼的地方。這條河隨著春季的到來剛剛開始解凍。解凍之後水位會突然上升,水流湍急,小狼一定會被淹死的。就把小狼放在水邊吧,波濤會自動把他卷進水裡。

釋班來到一處被河流沖刷而突出的河岸。這裡已有融解的跡象。她把小狼放在了冰沿上。這地方必然會被水淹沒,呼嘯的風暴眼看著就要來了。

歐貝謹慎地把小狼放在冰面上——小心留意著擺放的位置恰到好處。還分不出是雌是雄,甚至他還算不得一隻狼,僅僅是個小東西而已。他扭動著身體,微弱地抽泣著。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了。就算風暴沒把他捲走,貓頭鷹也會把他帶走的。這條河是運炭的主要航路,貓頭鷹們會沿河飛到邊緣之地來找火山噴出的炭火。他們到這裡的時候一般都會很餓。這已經不是第一隻被珈瑚王國的貓頭鷹抓住的馬爾卡達哈了。那些貓頭鷹是鐵匠貓頭鷹,他們會在火山附近建立起臨時的冶煉鋪。鍛造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所以他們食量很大。雖然貓頭鷹和狼族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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