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鐘樓之謎

舌渡 生

那年春季的某天,特地挑選了一個天氣預報為陰的日子,坐上了山斜線的普通列車,前往伯母跟千砂所住的時鐘屋。

之所以特地選擇陰天,是因為千砂患有視網膜色素變性症這一眼部疾病。這是由於視網膜上的神經細胞機能不良,引發了異常色素沉積的病症。癥狀根據患者的情況因人而異,具體的發病原因尚不明確。

千砂直至初三以前,連她本人都未能察覺。剛開始被診斷為夜盲症,也就是俗稱的「雀蒙眼」。但隨著檢查的推進,確認了她的視野有所缺失,並且在逐步擴大。進一步調查的結果,是終於確診了乃是視網膜色素變性症。

這個病的發展和癥狀可謂千差萬別,個體差異很大。幸運的是,千砂在進入高中後病情就停止了發展。但夜盲症還是殘留了下來,必須迴避耀眼的光亮。據說這種病在受到自然光和人工光的照射就會繼續加重,不過也沒什麼科學依據。不過事實上,大多數患者都難以耐受刺眼的光線。

在諮詢了眼科醫生後,成為高中生的千砂帶上了墨鏡。此後,各式各樣的墨鏡成了她臉上的常備裝飾。

伯母也時不時地自怨自艾——

「要是我早一點發現就好了……」

不過她本人似乎不以為意——

「畢竟是原因不明的病,這也沒辦法啊。」

接著她就開心地挑選著新的墨鏡,就像換洋裝一樣。

儘管如此,在高中的三年里。不理解的同學和老師總會出口傷人,路過的大人把她看作不良少女——總歸是水手服配墨鏡的扮相吧。因此她並非沒有煩惱。

千砂原本就可愛動人,不對,現在應該也很可愛吧。但是這份美顏卻必須隱藏在墨鏡之下。本就處於青春期躁動中的她,竟未有半分自暴自棄。

我認為,無論是伯母的自怨自艾牢騷滿腹,還是千砂毫不畏縮光明正大地上了高中,實際上都是出於同樣的理由吧。

伯母是我父親的姐姐,似乎很早就結婚了,但是還未及產子丈夫就與世長辭。姑父的爺爺在山斜線邊埋戶丘的小山上有一間帶著鐘樓的房子——在當地還留有時鐘屋的稱呼。夫婦倆本計畫遲早要搬過去住,直到丈夫死後,伯母才得以如願。不過,就在那時她迎來了養女——也就是千砂。

那會千砂時年四歲,據說之前生活在某處福利設施里,但詳細情況卻不得而知。這是因為我父母和伯母都無法觸及千砂的過去吧。

記得我小學高年級地時候,曾沒完沒了地追問千砂的出身,未曾發怒的伯母,那次卻狠狠罵了我一頓。

千砂立刻出來維護被凶到嚎啕大哭的我。

「對不起哦,我來告訴你吧。」

雖說已經忘卻的事情的原委。但就在前一天,我才從她那裡知道千砂和伯母並不是真正的母女。比千砂要小四歲的我,去時鐘屋玩耍已經有五六年了。我當然一直以為二人是親生母女,故而對她這番告白很是吃驚,才會一個勁地追問伯母吧。

千砂替我道歉之後,伯母露出了悲不自勝的表情。摸了摸我倆的頭,走進了房子的深處。我至今仍記憶猶新。以那件事為契機,伯母和千砂互相之間變得互相顧慮起來。

話雖如此,千砂為什麼要把這事告訴我呢?在止住哭泣冷靜下來之後,又開始在意這個了。但是疑問很快消解了,我是親屬裡面最後一個知道她倆關係的人。

時鐘屋很久之前就是堂兄弟們交遊的場所。由於伯母對孩子們過於溺愛,每逢春假、暑假及寒假時,屋子裡就會回蕩著我們的歡笑和哭鬧。

堂兄弟們都知道伯母非常富裕,但不可思議的是,誰也沒問她要過零花錢。這恐怕是在孩子的眼裡,千砂的生活也極之樸素吧。當然這是她自己的風格,並不能怪伯母。而且千砂在時機成熟的時候,一 一朝堂兄弟們吐露了與伯母的真實關係。就如同告示了自己原本就對伯母的巨額財產沒有任何權利一樣。這也許是她的死心眼,又或許是她過於單純吧。千砂一定是認為堂親們才有資格繼承伯母的財產。但恰恰相反,我們都認為自己不該向伯母撒嬌,千砂才更有必要依賴伯母。

隨著堂兄弟的成長,在時鐘屋裡度假的氛圍也悄然改變了。各自懷揣著對伯母、千砂,以及堂兄弟們的想法,這是除伯母之外所有人的初體驗,也就是所謂大人的世界。

話雖如此,我們的歡聲笑語並未自時鐘屋裡消失,大家都想和千砂玩,對於沒有兄弟姐妹的她來講,和堂兄弟們一起度過的假期應當是很開心的。由於我最年幼,千砂總是對我特別關照。

此時的千砂年近二十,是短期大學 二年級的學生。說起上大學的事,伯母是想讓她上四年制的大學,憑千砂的學習能力,即使是名牌大學也是綽綽有餘,可她選擇上了短大。

「她真沒什麼好顧慮的……」

伯母在和我二人獨處的時候,忽然嘀咕了這麼一句話。

這個春天,我勉勉強強考上了一所像樣的高中,於是便打算拜訪久違的時鐘屋,順便把這事通告給大家。隨著各自升入初中、高中、大學,堂兄弟們也漸漸疏遠了宅屋。我這一整年也以應試為由,被禁止前往那裡,對於我的到來,伯母和千砂一定會很高興吧。

不知不覺間,列車已行駛於寧靜悠然的鄉村風景之中。時鐘屋所在的埋戶丘站只停靠普通列車,快車的車站距此相當遙遠,而且最重要的是快車一天也就幾班,於是從一開始就乘坐普通列車反倒是最快的。

千砂應該就是乘坐如此不便的交通工具來往於短大的吧。伯母勸她去住公寓,可她還是希望從自宅上學。因此她幾乎不參與大學生所特有的俱樂部聚會及聯誼,偶爾去露個臉也必定會在十點至十一點之間返回。

「我是不想你夜不歸宿啦,不過偶爾一次也行的哦。」

伯母閃爍其詞地對她說道。

「戴著墨鏡的女人,即使去參加聯誼也會把男生嚇跑的啦。」

對此千砂笑呵呵地並不當一回事。她一想到孤身在家的伯母,就沒心思做這種事了吧。

透過車窗可以看到陰雲密布 天空,這樣就算把千砂帶出去也沒問題,雖說埋戶丘其實也沒啥可看的……

埋戶丘儘管叫做「丘」,但實際上更近似山。雖然有著「像是把碗倒扣過來」的說法,但感覺更像是把寺廟的吊鐘扣在那裡一樣。我小學時在百貨商店的玩具櫃檯,看到過一種玩具——在渾圓隆起的山周圍,盤桓著螺旋狀的道路,一輛小汽車正行駛而上,到頂後又開了下來。看到它的瞬間,我不由地叫了出來:「這是伯母家嘛!」

不過實際的埋戶丘並沒有螺旋狀的道路,百轉千回的山路就一直向前延伸著。路旁的新興住宅區建有氣派的獨棟別墅。過去只有山丘上的鐘樓是顯眼的奇妙景緻,如今卻形成看讓人誤以為的別墅區的幽靜街道。

伯母丈夫的祖父是個相當乖僻的怪人。雖是白手起家的強者,和家人的關係卻很險惡,因此就在這樣偏僻的埋戶丘上建了個有著鐘樓的房子,一人在那裡獨居,還把全部的財產都留給了唯一的孫子,也就是伯母的丈夫。我自父母那裡聽說,姑父撒手人寰,她得以繼承遺產的時候,丈夫那邊的親戚傳來各種風言風語,令她疲於應付。伯母會在那裡隱居,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行進至鐵路拐了一個大彎的地方,車窗對面就出現了埋戶丘。山頂上有個被蒼鬱的樹木所包裹的,如瘤一般的突起,千砂跟我稱之為「後山」。時鐘塔的塔尖自山的對面露了出來。在黯淡的陰雲襯托之下,紅色的塔尖逐漸清晰可辨。

就在此時,咚、咚、咚……輕風裹挾著微微的鐘聲傳入耳畔。四、五、六……我下意識數了起來。剛意識到時間已然到了十二點的時候,列車恰好抵達了埋戶丘的月台。

在空無人煙的的埋戶丘小站的南檢票口——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北口,我出了站,就能看到一條寒酸到令人羞赧的商業街。從飯館到咖啡店倒是一應俱全,但每當走到這裡,我都會自忖道「這副模樣就能做買賣了嗎」,也就是說,這裡總是那麼寂若無人。

不到五分鐘我就穿過了商業街,剩下的就是坡道了。

與其說是彎彎繞繞,還不如說是迂迴曲折,迤邐的山道宛如蛇行一般向上延伸著。夏日裡熱辣的陽光即刻令人汗流浹背,冬日裡凜冽的寒風旋即使人全身凍僵。這著實是一條難行的道路。

可是要想去伯母的時鐘屋,就只能在這條坡道上走三十分鐘。雖說伯母有車,但幾乎不用,也從未見她開到埋戶丘站去迎接我們堂兄弟中的任何一人。

許是托這事的福,堂兄弟們全都健康成長著。大概是由於我們逗留在鐘樓的期間,為了玩耍而在坡道上上下下,在不知不覺間增強了體力吧。再加上那時我們已是小學低年級的學生,已經知道有「百轉千回」這個詞。

正是因為坡道這般難行,故而我喜歡在春假的時候去。偶爾颳起暴風的時候是會有點冷,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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