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底片里的投毒者

廻數回 一藍

我下面要記述的是,距今十多年前,大四那年的夏天,我在攀登朱雀連山的霰之岳時,一位同在避難小屋裡共度一夜的老人,當做睡前故事講給我聽的,他本人的親身體驗。

與新手向的霧之岳和震之岳相比,霰之岳的攀登難度相當之高,過去也發生過不少遇難事故。正因為是那樣的山,我也制定了和大學朋友兩個人一起攀登的計畫。實際上直至三合目 的位置為止都很順利,然而之後朋友就在岩石密集的地方失足扭傷了腳裸。因為昨天下了一場雨的緣故,足底的地面泥濘不堪,雖說兩人都很小心,但當我聽到他「啊」的一聲大叫,扭過頭觀望情況的時候,已然為時已晚了。

所幸扭傷並不嚴重,卻也不得不斷了登山的念頭。我本想陪他一起下山,不過據他所言,既然好不容易來到這裡,還是讓我一個人就這樣繼續登頂吧。雖然我嚴詞拒絕說不能這樣,但最後還是被他低頭懇求,不得不從命了。

兩個人商議的結果,是我按原計畫繼續登山,他則返回山麓的旅店休息。然後明天一早,他按照下山路線的上古原方向逆向而上,在登山坡度尚未變陡的瀑布之谷那裡,與下山的我會合。他說只要休息到明天早晨就差不多可以登山了。我則勸他千萬不要勉強,然後當場與他作別。

形單影隻的我感到非常不安。不過走到途中就被一組來自關東的登山俱樂部的人追趕上了。於是便和他們一起行動,一路走到了設置在山頂跟前的山中小屋朱雀莊。

不過小屋當天在預約的時候就已經滿員了,慎重起見我還是問了一下,但被告知並沒有其他客人取消預約。於是我按當初的計畫,去往沿著山頂下來稍微靠近上古原的地方,朝著一眼被稱為狸之泉的附近走去。因為那裡有原定和朋友同宿的避難小屋。

只是一想到要獨自在山中度過一晚,心情就頗為不快,在經歷過朱雀莊的熱鬧之後更,這種感覺愈發強烈了。我懷著憂鬱的心情來到避難小屋,卻發現已經有客人捷足先登,著實吃了一驚。那是個看上去已經七十齣頭的老人,已經開始著手準備晚飯了。

在這樣的山裡,即使是陌生人,結伴意識也會變得非常強烈。我和老人只是簡單地打了招呼,很快就相處得挺融洽了。

自上古原方向登上山的老人,貌似已經習慣了準備山上的飯食,動作很是嫻熟。如此高齡還登上了霰之岳,看上去登山經驗相當豐富。我一邊吃晚飯一邊詢問,他果然有五十年以上的登山經歷了。

山上的夜晚降臨得很早。吃過晚飯以後,我和老人便早早地鑽進睡袋,聊起了天南海北的話題,直到彼此都覺得睏倦。

聊了半晌,我將自己在臨海小學裡體驗到的恐怖故事說給他聽。接著,老人將他自己遇到過的一次殺人事件告訴了我。在此所述如下——

這次輪到老朽說了。

老朽雖然比你多活了兩倍以上的日子,還未曾和別人說起過這事……本應是最美好的青年時代卻被戰爭這種愚蠢的行為攪得一塌糊塗。甚至連之後的人生都亂套了。到了這種年紀還要獨自一人爬上這樣的山,興許你也能想像得到,這並不是什麼正常的人生吧。

哎,怎麼說呢?身體好比啥都重要吧。

是噢,人一上了年紀,就知道身體好真的比什麼都要緊。有些人雖說歲數大了,卻仍追求著現世的慾望。老朽卻漸漸物慾消減,何時想做什麼,何時做成什麼,連這樣的想法都變得十分淡薄了。這樣一來,人們自然會把回憶當做食糧來續命。老朽的話,最快活的回憶便是在孩提時代,應當是奶奶和外婆都在世的時候吧……奇怪的是,就連那場惹人厭的戰爭,如今也變成了令人懷念的回憶。

這算啥呢?記憶的美化作用么?

或許是沒錯吧。但老朽覺得呢,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所謂人的業障吧。老朽可以跟你說說小時候的事或者戰爭的事,不過大概都是些自以為是的回憶,弄不好還會變成牢騷……

看樣子你很喜歡恐怖故事嘛,那麼那個故事或許還不錯。說是這麼說,也不是什麼怪談。那是老朽親身經歷的殺人事件,不知是否會令你不適……

如果不嫌老朽的話聽著難受,就請一定聽下去吧。

你雖然年紀輕輕,卻是個考慮對方心情的人呢。嗯,這點很不錯。

那件事已經過去幾十年了。如今老朽也能冷靜地回顧那件事了吧。只是若不照著順序來講,細節是不是能記得住,老朽實在沒啥自信。雖然聽起來有些吃力,但還請忍一忍奉陪一下吧。

老朽家裡是經營診所的,開過一家內科醫院。在那個地區(具體的地方就不說了吧,你只要知道那是個遭受過很多空襲的地方)也算是相當有名的醫生。當時的我對於醫生這個職業,是懷有敬畏之心的。老朽也是自打懂事開始,就被叫做井間谷醫院的少爺,當地的人待俺也跟其他家孩子完全不一樣。老朽是三兄弟的老幺,是生來就備受關愛的孩子,即使被大家寵著,卻不會表現出任性的樣子,更不會一副傲慢的態度。說來也好笑,作為一個不諳事故的少爺,老朽成長得倒很是率真。

同一地區還有上榊醫院。是在老朽出生前兩年建成的,一家紅磚建造的氣派醫院。老朽家世世代代都是典型的鄉鎮醫生,所謂醫院從大門口到玄關都鋪著礫石,再配上踏腳石板,就是這副模樣的木造平房。而上榊醫院卻很重視醫療設備的功能性,配有現代化的設備,病房也擁有一定規模的床位,醫生與護士也是接受過上等教育的人才,是當地頭一個被稱作醫院的地方。

一般來講,像我們那種小醫院是干不過他們的,倒閉也是早晚的事吧。不過多虧開業早,已經在這個地區徹底紮下了根。特別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人看病非得找井間谷醫生,所以還是一如既往來老朽家。

其實么上榊醫院與俺家的關係倒也不淺。院長泉平氏和家父曾是東京醫科大學一道努力進修的同學呢。

畢業以後,家父回到家鄉,而泉平氏則留在東京的大學醫院工作。打那開始交往曾一度淡薄了。

幾年以後,我們當地的大戶上榊家將泉平氏迎作女兒的入贅女婿,當時為了慶賀女婿結婚建造的,便是上榊醫院了。當然嘍,建醫院不僅是為了這個,主要還是上榊的父親常常念叨著要在當地造一所綜合性醫院。

老朽從家母那裡聽說過,上榊的父親好幾次勸家父擴張醫院,恐怕都提出要提供資金了吧,只是家父半點都沒有想要擴大醫院的野心。因此上榊的父親才決定把自己的夢想託付給女婿泉平氏了。

當然嘍,無論是上榊家還是泉平氏,都沒有想要搞垮我們醫院的意思。倒不如說,由於家父和泉平氏得以重溫舊交,兩家的關係倒變得親密起來。家父把在本院診療困難的患者,都介紹到了上榊醫院,所以工作上的交流大概也挺多吧。

也許是因為泉平夫婦懷不上孩子的緣故,一直對我很是疼愛。多虧了這點,儘管自己使有些怕生得性格,也能毫不畏懼地出入上榊醫院緊鄰的上榊家。

經歷了那樣幸福的時代,我終於上了大學。兄長們都遵守著家父的囑託,兩人雙雙考進了東京的醫科大學。我是最小的孩子,並沒有特別煩擾。嘛,即使被要求繼承家業,但我卻沒有兄長們的腦子,著實也太勉強了吧。於是便沒怎麼多想就進了一所大學的文學系。

老朽在大學裡和笠木成了朋友。他是一個從外地來的想當作家的男人,寄宿在大學附近。說是去社會學習,連課都不上到處亂跑,真是個有趣的男人。

老朽一有機會就跟他講「如果想當作家的話,還是去東京比較好吧。」然而他那如同文學青年一般端正的臉上,會露出微妙而又認真的神情,然後總是做出這樣回答——「不行,就算我現在投身東京,等到我連一篇滿意的短篇小說都寫不出來的時候,就會被東京本身吞噬的吧」。

由於老朽經常邀請寄宿的笠木,不久以後他也自然而然地出入於上榊家了。上榊家還有個叫矢尾的,比我們年長兩歲的工讀學生。笠木和矢尾都很喜歡偵探小說和登山,兩人經常一起談論這方面的事。雖說矢尾腿腳不大好,貌似已經沒法登山了,但正因為還能和同好的人交流,應該是真的很開心吧。

至於老朽么?雖說老朽是進了文學系,卻也並非特別喜歡小說。只是因為實在沒有做醫生的頭腦,所以就只希望考個不算太難的學部。雖說如此,但那會兒對登山其實也沒啥興趣。而且在他們的話題裡面,比起登山,還是偵探小說的故事更有趣些。就這點而言,老朽就是現在的年輕人口中常說的胸無大志的青年吧。倒是懷著想當作家的心愿,乍一看粗枝大葉的笠木更為靠譜。

然而,當時偵探小說之類的娛樂書籍實際上幾乎都遭受了禁令處分。或許正因為身處那種時局,兩人才更熱衷於談論被禁止的話題。那個時代確實朝著巨大漩渦的黑暗中心,一面加速一面徑直往下墜落。我們則是一面感受著它的陰影,一面卻什麼都做不了。反而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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