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食子鬼起源

丁江 州夕

妻子去世了。

長期反覆出入醫院,在盂蘭盆節的迎魂火,迎接本該是我們長子之前,自己就先與世長辭了。

所謂醫院是個很奇怪的地方,即使患者去醫院看病亦或住院,對於該科室治療項目以外的疾病,是很難提前發現和預防的。新患的疾病正是因為去了醫院才被忽略,這實在是有些諷刺。當然我也知道,這些事對於醫院而言也是強人所難。但每當想到妻子若當時能去那家綜合醫院的別的科室看看的話……思緒還是會變得有些複雜。

如果孩子平安降生,今年也該二十歲了。所以妻子似乎想在這個盂蘭盆節計畫什麼特別的活動,如今卻未能成行,實在是相當遺憾。

即便如此,就連我們好不容易才有的獨生子朔次,在妻子去世的十天後,也由於摩托車事故離開了人世……就這樣,不僅陪伴我二十多年的妻子亡故,現在連大學生的兒子也死了。唯一還算慰藉的是,朔次的死是在妻子病死之後。

每每回想起妻子對朔次十分溺愛,不過考慮到她從長子流產到生下朔次其間心境的變化,其實倒也可以理解。不過或許還是有些保護過度了吧。朔次因為早產,體格比同年齡的孩子較弱,我對此並未非常在意。但妻子卻格外憐惜他,總覺得自己若不陪在身邊,這孩子就會不行了一樣。

都是是因為有這樣的母親——雖說這種想法十分恐怖,但我腦海中還是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我們僅剩的兒子朔次也離開了人世,難道不就是被亡妻帶走的嗎?……

在小小的獨棟的狹窄院子中,有專為孩子建造的供養塔。我凝視著這一切,訝於自己至今究竟度過了怎樣的人生……青少年時代一直在孤獨中度過,直到和妻子結婚有了家庭,雖被賜予了長子卻仍讓他死去。此後更精心撫養朔次長大,終於擁有了自己的小家。在公司里也稍稍出人頭地,接著卻幾乎同時失去了妻子和兒子。這到底算怎樣的人生呢。然而,僅憑這些得不出答案,也不存在所謂答案吧。

為人父母到底是怎樣的心境?我在妻子流產後,也曾一遍遍思考這個問題,但每到最後,都會變得空虛不已。我對自己說應該忘掉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然而用不了多久,又會被同樣的想法所禁錮。就這樣循環往複,那種糾結的情緒至今仍念念不忘。不過,失去長子這種徹骨的失落感,如今卻已全然淡薄了。

然而,無論歲月如何流逝……從那以後不知過了多少年——哦,大概過了十九年吧,我依舊難以忘懷。因為十九年前發生的那件可怕的事,一直烙印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果然就在那時,我們夫婦兩人和妻子肚裡的朔次,被食子鬼的邪氣所毒害了吧。那個鬼的魔力一直殘留到現在,還是從我手中奪去了妻子和朔次嗎?這麼說來,那對夫婦之後又有孩子了嗎?還說是連他們也沒逃脫食子鬼的詛咒么?

如今妻子和朔次都已不在人世,作為與那起事件有關的人,我將儘可能真實地記錄當時所發生的事。雖說目前為止也沒寫過什麼像樣的文章,但現今撰寫的這份記錄,相信就是對妻子最好的祭奠吧。

思緒回到十九年前的夏天,那是和今年一樣,灼熱難耐的空氣粘膩在皮膚上,一個令人窒息的酷暑之日。

那一年的朱雀神社夏日祭,真是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災禍。

先是祭典的首日,喝醉酒的外地人糾纏上當地的女性。男子執拗地向身著浴衣的年輕女性求愛,半強迫地將其帶入了神社內部,不過女性卻以強硬的態度與男子對峙。男子一怒之下,把刀伸向一位帶著孩子來逛祭典的本地中學歷史教師,接著突然伸手搶奪她的獨生孩子。一時間男人興奮的喊聲,嬰兒的哭聲以及母親的叫喊聲交雜在一起,神社境內籠罩著騷亂的氣氛。幸好,在警察到來之前,男子就被當地的青年警備團制伏,嬰兒的頭頂上也只是稍微鼓了點包,平安無事地回到了母親身邊。面對警察的審問,該男子說道:「本打算把嬰兒當做人質,逼那個女的就範」——多麼粗暴的動機。

接著當天傍晚,淅淅瀝瀝下著的小雨一下子轉成了大雨。就在稍微偏離參道的朱雀連山登山口附近,一棵佇立在那裡樹齡超過百年的古杉樹忽然遭到雷擊。結果杉樹轟然倒下,完全堵塞了登山的通道。據一位在一之門附近經營土產店的老人說,過去神社周圍的杉樹也遭過幾次雷擊,但總是落在了聖域之外。落在聖域內的次數屈指可數,據說每當如此祭典活動中一定就會有人死亡。不過,當地的青年警備團對此一笑置之,在意這件事的就只有當地老人。

第二天上午雨也停了,大家都在期待著當天晚上的盂蘭盆舞。傍晚時分,當地的一位老婆婆嚷著說神社境內的食子鬼起源碑上雕刻的鬼,把旁邊玩耍的小孩捉住吃了。起初並沒有人理睬,直到有一名遊客證言道:「這麼說來,剛才好像是有孩子在石碑附近。」既然有了誘拐的可能,所以警察也出動了,引發了大規模騷動。盂蘭盆舞一度被迫終止,但由於未發現失蹤的孩子,這個事件被當做痴呆老人的胡言亂語來處理了。盂蘭盆舞也推遲了三十分鐘,但據說那時當地的老人們還是露出了惴惴不安的表情。

以上這些事情,我都是從離一之門不遠處的一家名為「白狐庄」的旅館裡,一個喜歡閑聊的女傭口中聽到的。

朱雀之地是我出生的故鄉,老家就在神神櫛村。不過由於妻子說了「不想挺個大肚子去那裡」,夏日祭我們儘管回鄉了,但還是投宿在了旅館。妻子大約在一年前初產,卻很遺憾地經歷了流產。從那以後,她反覆出入醫院,恢複後也患上了失眠。那時我帶她回了老家一次,似乎被我母親說了什麼。而現在,妻子流著淚高興地說「又懷上孩子啦」,但卻無法否認精神上的不安。在這種狀況下,是否要把她帶回老家,講實在我也覺得不大妥當。

妻子婚後開始兼職副業。是一份往皮球、塑料刀、面具等的表面粘漫畫貼紙的工作。我則是在某製藥企業的承包公司工作,當時雖然是萬年股長,也可以說是衣食無憂了。故而我好幾次都想讓她放棄這份副業。尤其是在流產以後,無論如何都想讓她遠離這些只會徒然回憶起孩子的東西。妻子一向都很聽我的話,唯獨在這一點上堅持己見。大約妻子是覺得,若連這個和孩子有關的副業都放棄了的話,嬰兒反而會更遠離自己吧。看著她挺著肚子,雙手在前面靈巧地粘著貼紙,笑著說「能做下去真是太好了」,我才遲遲意識到,這份副業也是一種精神安定劑吧。

之所以造訪朱雀這個地方,是為了給妻子轉換下心情。所以在最初的兩天里,我專門領她遊覽了當地的一些觀光名勝。而先前就算回鄉,由於家裡有各式各樣特色的盂蘭盆節活動,最終就變成了一味在幫忙而已。因此妻子表現出超乎預料的熱情,貌似很享受這次觀光。我們終於在第三天前往了最重要的祭典。

作為祭典舞台的朱雀神社,建造於朱雀連山雹之岳環抱的深處。因此,若不從一之鳥居所在的暮道鎮的一之門開始,穿過長約兩公里的杉木林,就無法到達奧社。自神社建立之初的很久以前,這裡似乎便是山嶽信仰的對象。而在參道周圍被當做山野小道的路,據說就是遺迹所在。

我們在一之門行過禮後,便踏入了參道。門的周圍各式各樣的小攤和江湖攤販鱗次櫛比,就算進入參道後這一景象亦未有絲毫變化。密密麻麻分布在參道兩側的光景,簡直就像來到了盂蘭盆舞的夜市一樣。原本在聖域內一切買賣都是被禁止的,到了江戶後期逐漸放緩,而明治初期則一直開放到了奧之門前面。根據民俗學者藤森谷賢三的說法,明治以後朱雀之地聖域的面積正急遽變窄。

我一面敘述著朱雀的歷史,一面以緩慢的腳步行走在鋪滿碎石子的參道上。妻子也盡量用雙手捧著肚子,小心地邁著步。

「流產會有習慣性的……」

這是妻子大肚子以後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她謹慎的步伐也體現了這一想法。當然我也很努力地照看著妻子特殊的身體。

從一之門進入內部,小攤的數量也開始漸漸減少。儘管已經解禁了,店鋪數量多的地方也就一之門周邊和奧社的境內,兩者之間的那段路是比較寂靜的。若前後方沒有隱約傳來的喧囂聲,寂靜得不像是祭典高潮的模樣。此外,因為有高聳入雲的杉樹林,參道的內部也與外面的酷暑無緣,涼快到就算走路也完全不會出汗。

為了讓妻子開心,我特地去了一些看上去比較好玩的店,不知不覺間連我自己都樂在其中。就像是再次體驗了小時候祖母牽著我的手,帶我去夏日祭時的感覺。當時開心的原因純粹是祭典本身,路邊沿著杉樹林的小攤似乎無窮無盡地延伸著,自己彷彿可以隨心所欲地一直走下去,就是這般的感覺。

忽然間發現妻子不在身邊,我慌忙環顧四周,發現她已經走到很前面了。正和一對帶著嬰兒的,看上去比我倆要年輕些的夫妻一道走著。雖說平時有些怕生,但肯定是一看到嬰兒,就忍不住上去打招呼了吧。我一路追上妻子,並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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