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起霧了……

正在加班的我(反正編輯能準時下班的出版社應該是不存在的吧)慣例被前輩們邀請去喝酒,這時飛鳥信一郎打來了電話。

由於他很少往我公司打電話,所以我一上來就問發生了什麼事。

「總之今天下班的時候,順路去我家一趟。」

什麼事也沒交代,說完這些就撂了電話。他那不容置喙的語氣,就這般彆扭地縈繞在耳畔。

「你對象來電話了嗎?」

我默默承受著前輩和同事的嘲笑,還是選擇比平日稍早一點下班。

在霧氣升騰開來的時候——不對,應該說是感覺霧氣剛剛開始冒頭之時,我已經在私營鐵路的終點站杏羅站下了車,穿過了北町的商業街,踏正走在二戰以前就有的某貴族女子大學的坡道的途中。

雖說有燈光,也僅是稀稀落落的路燈,以及女子大學和對面女生宿舍的窗內漏出的些許燈光,僅能依稀看到緩緩延伸的坡道,朦朧不清地自眼前展開。我一人獨自走在坡道上,耳畔迴響著未曾聽慣的,皮鞋叩地的足音。

和信一郎在前天也就是上周六的晚上剛見過面,這周才剛剛開始,他是有什麼事嗎?

雖說感到很是詫異,卻也還是很在意他彷彿還殘留在耳際的聲音。雖說如此,我還是沒有加快下坡的腳步。是因為內心的某處,覺得一定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事吧。但就在此時——

回過神來,發現四周已然霧氣氤氳。

往年的一月至二月,杏羅地區在日落之後就會異常寒冷,然而起霧卻是非常稀見的。剛剛看到坡道前方的四岔路口,貌似有什麼模糊的物體在蠢蠢蠕動,眨眼之際就被乳白色的粒子所裹挾。感覺就像是寂靜無聲地奔騰倒灌過來的洪水,令人不寒而慄。

顫抖的原因並非因為起霧。而是在不屬於深山的城鎮之中,一時間霧氣滾滾而至,好似電影特效里才有的煙霧一樣,這般不自然的氛圍令人毛骨悚然。蠢動的霧氣彷彿忽然間被賦予了生命,由坡道自下而上地往上爬行。霧這種東西,難道原本不該是徐徐湧現的事物么?

我呆然站立了一會,然而愈發感覺此地不宜久留,於是便在黑暗中邁開雙腿,沿著剩下的坡道繼續向下走去。就在此時,霧中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是穿著皮夾克學生模樣的男子。在兩人發生碰撞之前,互相側開身體驚險地躲過去了。

「呿,醉鬼吧……」

那個男人丟下這句話就離去了,我差點忍不住當場就要懟過去——

鬼才喝了酒,霧這麼大我也沒辦法啊。

之所以忍住不說,是因為我告誡自己,在這濃霧之中就別徒惹麻煩的好。另外就是想到自己畢竟已經過了少年乃至上學的年紀,都老大不小的人了。

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女子大學地域盡頭的十字路口,一片乳白色霧裡透出的黃色信號燈一閃一閃,彷彿獨眼怪物的模樣。乃是由於到了夜間,隨著交通量的驟減,這裡就會自動變成閃爍的燈光信號吧。

正欲穿過人行橫道時,右手傳來一陣轟鳴聲。我趕忙停下腳步,一輛車以驚人的速度駛過我的跟前。通過的瞬間耳畔響起了凄厲的剎車聲,應該直到跟前才發現我的存在。

在濃霧中以如此飛快的速度通過路口,而且是閃爍著信號燈的十字路口,真是不可理喻的傢伙。

連剛剛差點撞上的男人的份一起,我在心中將開車的司機咒罵了一通,然後穿過了十字路口。

這條路往前是迺摩杜町,保留著以往城下町的風貌,依舊延續著昔日的杏羅市街景。然而到了今晚,町上人家獨有的蟲籠窗也因覆蓋大霧而無法看清,說不定此刻整個城鎮,就連屋頂都包覆在霧氣之中。

離開迺摩杜町,再走一會就到達一座名為穗紗橋的石橋之上。走過這座橋,橋的右手面乃是聖紀天皇的陵墓,此刻時突然自霧氣中顯現出來。在這般鬱郁蒼蒼草木叢生的森林裡漫步,忽然有種來到小原野上的感覺。

那裡並沒有起霧。自天皇陵墓關閉的正門往裡窺視,鋪設著華麗砂石道路一直延伸到黑暗之中。面前是一片被陵墓包圍的黑壓壓的森林,然若巨大的烏龜在此靜靜蹲距著。

只有御陵及其周圍沒有霧氣……

我也道不清其中的緣由,只能體會到一種難以言說的,類似的畏怖的情感。隱約覺得這裡流動著靜謐的氛圍,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算是安全區吧。

不過也不可在此地駐足太久,於是我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離開了正門。接著繞過御陵的左手面,趔趔趄趄地踏進了鋪設在西側堤壩下面的泥濘小道上。

全身立刻就被霧氣重新籠罩,就如行走在熱帶雨林濃厚潮濕的空氣中。然而這裡卻並沒什麼熱氣,唯有被侵肌蝕骨的寒氣所包圍的感覺,無時不刻令人窒息著。

感覺自己並非身處於自然現象的霧裡了,看不見的水滴粒子其實是無數的微生物,自己的身體正沉浸在這億萬正體不明的生物集合之中……甫一呼吸,謎樣的微生物就會順著口鼻進入體內……腦內一直被這種嫌惡的感覺所佔據著。

御陵側邊的小路,構成了一條巨大的弧線,跟前卻只有一盞昏暗的路燈,說實話即使放到平日也是個不怎麼樣的地方。然而比起翻過穗紗橋沿著大路往下走,這條小路才是捷徑,故而我才選擇了這條路。但狹窄的小路也令霧氣的變得更加濃厚,以至於周遭都被霧所填滿,視線完全被遮蔽了。

我一路撥開濃霧穿過小徑,來到了廉峰町。這是自御陵西側拓展出來的街市,有著一條自南向北延伸的坡道。在漫長坡道左手上方的小山頂上,可以看到一個發亮的建築物。這是有工作人員通宵值班的氣象站,平日里都是燈火輝煌。不過現在由於濃霧,也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絲光亮。我家就在氣象站的門前,但我並沒有進去,只是匆匆地從門口走過。

爬完坡道繼續走了片刻,路就在某處一分為二了。在岔路口往右拐就剛好繞到御陵的北側,也就是正門的正後方。由這裡再次登上坡道,這一帶除了一座名為「真如寺」的廟宇之外,民宅寥寥無幾,不由得讓人覺得半小時前車站熱鬧的光景宛如黃粱一夢。彷彿所見的一切,都是由狐妖幻化而來,四周彌散著這般詭異的氣氛。然而,今夜卻尤為不同,是因為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乳白色的霧、霧、霧、霧、霧……只有霧。

坡道一帶屬於竹暮町,右側的房子全是背靠御陵建造的,飛鳥家就在那排房子的中間。

就如同進自己家門一樣,我摘下門鉤後便匆忙穿過主屋旁的院子,朝別屋奔去。信一郎自小就和祖母生活在一起。但就在他上高中以後,祖母搬到了主屋。最初祖母和孫子一起居住的別屋,原本是為了老人晚年幽居而準備的,現在卻只供孫子居住。當然信一郎的雙親都還健在,而且都是親生父母,故而他也就是所謂的祖母帶大的孩子。這彷彿就是井上靖的《雪蟲》 中洪作所處的世界。不過據信一郎說,洪作並沒有住在別屋,只能生活在倉庫里,他倒是對此十分羨慕。

打開別屋門就能看到走廊往裡面延伸,左手的走廊正對庭院 ,右手邊則由入口開始依次排列著盥洗室——六疊間——八疊間——六疊間。原本是為了幽居而準備的屋子,所以全都是鋪著榻榻米的和式房間。信一郎將前面那間六疊間作為藏書室,中間的八疊間作為書房兼起居室,後面的六疊間則作為卧室使用。

「喂,好大的霧啊。」

我穿過走廊,一面推開八疊間的隔扇,一面打了招呼,裡面卻沒有任何回應。

進去一看,飛鳥信一郎正在書桌前的座椅子 上盤腿側坐著,看著之前提到的那本《迷宮草子》。

也許是因為和祖母一起生活的緣故,信一郎雖說年齡不大,卻頗好和風,在家日常起居大都穿著和服。故而別屋所有房間都是和式房間倒也完全沒有問題,反而與書架和書桌等的和式風格顯得非常搭調。

「異常天氣吧,新聞里什麼都沒說么?」

我在火盆邊上坐下,再次提到了剛才異樣的濃霧,信一郎卻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既然特地讓我回家時順便過來一趟,那就似有什麼要緊話要說吧。對此有些顧慮的我,試著將話題轉移到核心的方面去。

「對了——」

「根本沒有起霧。」

信一郎喃喃自語道,視線依舊沒離開《迷宮草子》。

「誒……」

「其實根本就沒什麼霧。」

和抬起頭來的他四目相對的瞬間,我就意識到這非比尋常。

「什麼意思?」

「能看見起霧的,只有我們兩人而已。」

「你說什麼?」

「注意到起霧是傍晚時候,我從白天就在翻譯塞繆爾・桑德克的短篇《兩根柱子》,所以並不清楚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吃完飯的時候還特地問了,如此大的霧是在午後就已經出來了么——」

信一郎以認真的視線窺視著我的雙眸,雖說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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