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不二之臣(二)

晚宴地點定在距離別墅不遠的酒店,從他們住的房間望出去,透過茂密樹林可以看見酒店的白色牆壁。這地方分明是郊區,酒店開在這裡,不是奢華至極,就是寒酸落魄。以荊復洲的排場,酒店必定是前者,也不知道進去之前是不是又要像之前去會所,把她折騰打扮成一件花瓶擺設。

安願閉著眼睛,臉挨著枕頭,腦子裡想法紛繁,一絲困意都沒有。荊復洲躺在她身邊,她要是翻過身去,就可以看見他睡著時依舊緊繃的下頜線。

天色還亮著,屋裡窗帘拉了一半,隨著夕陽的不斷推移,那道暖光就鋪在了安願的眼皮上。亮色讓她怔了怔,微睜開眼睛,又眯起來,抬手把那光線擋住。安願揣摩著興許因為這裡是熱帶,連日光都比家鄉的濃烈刺眼,撐著身子坐起來,她光腳踩在地板上,打算走去窗邊將窗帘拉好。

還沒起身,手腕忽然被扣住,安願下意識的想把手抽回來,卻被攥的更緊。她回過頭,荊復洲的眉眼在夕陽里被鍍了層金邊,眼神還是慵懶的,聲音卻清明冷靜:「去哪?」

「拉窗帘。」

他的神色鬆懈下來,扣住她手腕的那隻手放鬆了,在她脈搏處輕輕撫摸了兩下。另一隻手在眉心揉了揉,想讓自己快點脫離剛睡醒的倦意。安願站起了身,他沒有動,也沒有刻意看她,只是淡淡的提醒了一句:「把鞋穿上。」

他語氣熟稔,好像這場景已經在他們平時的相處里被重複了無數遍。安願遲疑了一下,慢慢將自己的腳伸進拖鞋裡。

荊復洲看了看錶,晚上七點。濤子準備的飯局八點開始,時間還充裕。轉過頭,安願這時候已經站在了窗邊,瘦削的身影被夕陽籠罩著,邊緣輪廓皆模糊一片。他心裡忽然生出一種悵惘,這悵惘不是來自過去,而是穿越未來,他好像看見未來的某一天,他註定是要失去她的。

失神的時候,安願已經轉身走了回來:「我們幾點出發?」

「七點四十。」荊復洲說著朝她伸出手,他靠著床頭坐著,屋內沒有開燈,只有光線透過窗帘混沌的勾勒著一切的輪廓。安願沒理會他,在沙發上坐下,去翻自己帶來的行李箱:「那我找找衣服,再化個妝,時間也就差不多了。」

荊復洲低聲笑起來:「怕出門的時候給我丟臉?」

安願沒看他:「女人化妝和男人沒關係,就是想讓自己漂亮點而已。」

「女人和女人還真是不一樣。」荊復洲像是聽到了新鮮的東西,感興趣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手上有點空落落的,他轉頭,從床頭的煙盒裡拿了根煙出來,點燃。

「因為你根本沒想過去尊重女人。」安願拿出兩條長裙,鋪在沙發上比對著看。她眼裡依舊淡淡的沒什麼活力,卻又好像不一樣。荊復洲深吸一口,煙霧在肺部過了一圈又緩緩吐出來,笑意不變:「那你教教我,怎麼尊重女人。」

安願卻沒了耐心,隨手拿起那條淺色的裙子塞回箱子里,留了深色的那條:「不知道。」

「淺色好看。」荊復洲拿煙的手點了點,煙灰落在床頭的白瓷缸里,安願看向他,他的動作一頓,補充道:「不過你要是喜歡的話,就穿深色這條。」

他在跟她展示自己剛剛學會的所謂「尊重」。

女人化妝比他想像中更繁瑣,他對這些沒有絲毫興趣,但喜歡看安願那股認真的勁兒。說認真也牽強,只能說相比較其他的事,安願在化妝時算專心致志了。荊復洲很想跟她搭句話,比如問問她那些東西都是什麼,用在哪裡,又覺得這些話於他來說太不相符,討好意味明顯。或許不問才能成全她心裡的那種尊重,他是想讓她覺得自己被尊重的。

天漸漸擦黑,夕陽慢慢隱去,屋裡光線越發晦暗不明。安願換好衣服,收拾妥當,走去窗邊雙臂向外,將兩扇窗帘一併拉開。夜幕還沒有完全降臨,她又看到了酒店那邊的白色牆壁,以及已經亮起的燈火。

荊復洲站在她身邊,剛剛離得遠沒仔細看,湊近了才發現安願的妝化的這麼濃。他伸手在她殷紅的嘴角抹了抹,指腹上沾了點口紅,安願不善的看著他,問:「不出發么,到時間了。」

「你不是說女人化妝和男人沒有關係么。」荊復洲玩味的笑著。

「怎麼,你又覺得我是怕給你丟臉才化的了?」

這樣的風塵妝容,哪裡是怕丟臉,分明就是存了心要讓他丟臉的。荊復洲笑的無奈,沒有反駁她,攬著她的腰往門口走:「你自己別覺得丟臉就好。」

而實際上,安願也真的頂著那張調色盤般的臉走的理直氣壯。荊復洲這個晚上心情很好,這心情好的太明顯,以至於濤子手下反應向來不靈光的幾個小弟都壯著膽子跟他搭話:「洲哥,有什麼好事嗎?」

荊復洲搖頭,又點點頭:「過一段時間可能有好事。」

他們這次來泰國,其實早就跟寮國那邊打過了招呼,如果聯繫的順利,將會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荊復洲在這裡面摸爬滾打多年,也不是沒栽過跟頭,所以每逢比較重要的貨,都會把消息鎖的死死的。這飯桌上的人畢竟還是太雜了,荊復洲沒打算說,況且他真正開心的也不是這個。

男人們推杯換盞聊得開心,只安願和荊冉是女人,插不進話。而這兩個女人間的關係也並不好,荊冉沒有理她的意思,安願便自己在那一盅一盅的喝酒。酒量再好的人也經不住空腹這麼灌酒,等荊復洲轉頭看她的時候,她已經眯著眼睛趴在桌子上了。

濤子看見這情況,笑了笑:「要不我找人先送回去?」

「不用,她跟我一起走。」荊復洲伸手在安願的發頂摸了摸,像是在撫摸一隻小貓小狗。安願動了動,似乎想躲開他,他便把手移開,重新跟其他人聊天。帶著女人來參加飯局是常有的事,泰國這邊的人對此也習以為常,只是不等人盡興就自己先喝醉的女人倒是少見。

男人一旦喝酒,飯局就被拖得很長很慢。回到別墅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安願中間酒醒了一次,自己拿著杯子又灌了兩口酒下去,這會兒醉的深了,被荊復洲打橫從車裡抱出來。荊冉有早睡的習慣,周凜為了陪她回來的也早,這個時間估計已經睡下。別墅里靜悄悄的,頭頂的吊燈亮著,安願抬頭,捂住自己的眼睛。

「醒了?」荊復洲抱著她上樓,還沒走到房間,忽然看見她捂住嘴眉頭一皺。他也跟著蹙眉,腳步轉了個方向,快步抱著她往洗手間走。安願在瓷磚地上跪下,抱著馬桶吐得一塌糊塗,隨著乾嘔眼淚也衝出來,出門前化的妝便毀的慘不忍睹。荊復洲在她身後幫她撫著後背順氣,她一抬臉,他便忍俊不禁的笑起來。

眼妝暈開,眼眶周圍都是黑乎乎一片,好像被人揍了兩拳,狼狽又好笑。他伸手抽了紙巾幫她擦,手腕卻被攥住,安願仰著頭,借著他的力量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只好就著她的動作,扶住她的手臂。安願眼睛轉了轉,在洗手間里找什麼的樣子,最後似乎實在沒轍,彎腰把馬桶蓋放了下來。荊復洲還沒來得及開口阻止,她已經踩著馬桶蓋搖搖晃晃的站了上去,手還撐在荊復洲的雙肩上,安願眼神渙散,說話也磕磕巴巴的:「我……我給你唱首歌……」

荊復洲一愣,原本想抱她下來的手就那麼懸在了半空中,捨不得打斷她。這時光對他來說彌足珍貴,那雙手在半空中舉著,形成保護的姿態,卻沒有碰到她。

她喝醉了,醉的很深。荊復洲甚至不知道,在此刻的她眼裡,自己究竟是誰。

晃晃悠悠的,安願在馬桶上站直,見荊復洲舉著手,便從善如流的將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來保持平衡。他的眼睛溫柔下來,凝視她花的有些難看的臉,安願張張嘴,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然後慢慢的開口。

「冷暖哪可休,回頭多少個秋,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

「我得到沒有,沒法解釋得失錯漏,剛剛聽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裡追究……」

她的聲音頓了頓,眼神飄忽著落在他的眼裡,像是想認清面前的人究竟是誰。可最終,思維混沌的厲害,她垂下眼睛,低著頭,聲音輕輕淺淺的哼唱:

「一生何求,常判決放棄與擁有,耗盡我這一生,觸不到已跑開。一生何求,迷惘里永遠看不透,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這幾句歌詞好像是耗費了她大量的力氣,聲音弱下去,身子也軟綿綿的倒下來。荊復洲伸著手,她便直接倒在他懷裡,那雙手臂收緊了,將她擁了個滿懷。她臉頰有些燙,隔著薄薄的衣料熨帖著他的肩膀,是全然沒有防備的樣子。

照顧著安願睡下,已經過了凌晨兩點。荊復洲把毯子搭在她身上,又在她臉上摸了摸。煙盒裡的煙還剩最後一根,他把它拿出來,然後將煙盒丟進垃圾桶里,火光在房間里亮起,虛弱,明滅。

腦海里反反覆復,只剩下一句歌詞。

我得到沒有,沒法解釋得失錯漏。

我得到沒有。我得到沒有?

連續很長一段時間的失眠,在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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