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誰無辜誰苟活(三)

包廂里空調開著,男人們說話極為謹慎,但句句都是不加掩飾的討好。安願雙手護著自己的胳膊,不知寒冷來自哪裡,讓她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她的座位在荊復洲身邊,跟每一次陪他出席飯局的樣子差不多,可唯獨這一次,她連表演都懶得。

警匪勾結。怪不得程祈那樣謹慎卻還是暴露了身份,怪不得她的音頻資源已經送過去卻還是被稱之為證據不足。安願偏頭看著許局長,那人正跟身邊的人敬酒,她心下死寂,忽然想起他們頭頂的職銜。

人民警察。

勾起嘴角,安願苦笑,好一個所謂的人民警察。

環顧桌邊,一張張陌生面孔,哪一張說不定,是人民父母官。她自詡不是什麼正義的人,高中時候政治書上學習過得話,也大多是為了應付高考。她所有的價值觀均來自程祈,他說好的,那她就相信,他是人民警察,那她就覺得這個群體的人都是無名英雄。

深吸口氣,安願低下頭。

「上次那件事真的是衝撞了,還得跟洲哥賠個罪。」許久昌站起來,說的是機場的那次,倒是為難他一把年紀,還要畢恭畢敬的稱荊復洲為哥。安願隨著他的動作望過去,兩個人的目光對上,她眼神冰冷陰毒,是恨到極致的樣子。荊復洲笑了笑,滿臉的寬和大度,這麼一看倒不知誰是一身正氣的人了:「許局長太客氣了,那件事說白了也不能怨你,這杯酒自然不該你敬。」他說著轉頭看向安願:「安願,你站起來敬許局長一杯,給他賠個罪。」

他說著,親自幫她把酒倒滿。安願心裡的仇恨和不甘迅速膨脹,就要從胸腔里蹦跳出來。許局長端著酒杯在笑,荊復洲也在笑,其餘沒有笑的人,大多抱著看熱鬧的眼神,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安願的心跳的很快,拳頭握緊又鬆開,最後還是緩慢的站起身,拿起了那杯酒。

她面如死灰,卻還是端出了以往嫵媚的笑臉,繞過桌邊不相干的人,一直走到許久昌面前去。她心下的憤怒仇恨已經不能控制,腳步卻穩得很,這幾步走完,杯子里滿滿的酒絲毫未灑。

端著酒杯,和許久昌面對著面,安願笑容明媚,緩緩開口:「許局長,洲哥讓我敬您一杯。」

許久昌點著頭笑,舉了舉手,酒杯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他現在看安願眼裡還是帶著尷尬,也不知是尷尬她還活著,還是尷尬自己的背信棄義。仰著頭把酒一飲而盡,他晃了晃空空的酒杯,卻看到安願紋絲未動。

荊復洲玩味的眯起眼睛。

「許局長,我敬您這杯酒,您可收好了。」安願眼神一變,手腕猛地轉了方向,滿杯白酒朝著許久昌的臉上潑去。後者沒有防備,辛辣的液體進了眼睛,痛的連連哀嚎。安願把酒杯摔在他身上,轉頭去看荊復洲,這一次她眼底的星火徹底寂滅,彷彿被人徹底掏空了靈魂:「荊復洲,走不走?」

「嘖嘖,」荊復洲皺皺眉,表情卻很輕鬆:「安願,你看見沒,這就是你相信的東西,程祈要是死的晚點,也會被社會同化成這個樣子。」

那口氣又一次橫亘在了胸口,安願仰著頭,連呼吸都變得極為困難。這世間惡人不少,可唯獨荊復洲,最沒有資格念出程祈的名字。眼眶迅速的紅起來,安願眨眨眼,開口時聲音沙啞難聽:「所以呢?我是不是該感謝你,早早要了程祈的命,讓他到死都是乾乾淨淨的?」

荊復洲挑眉,似乎想要說什麼,卻被安願截住了話。她站在包廂門口的位置,俯視這屋子裡的所有人,聲音沉穩:「這世界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我原本不信。荊復洲你狠,這個耳光打的人真疼。你們每個人手上有幾條人命?是不是還要拿出來攀比看誰更驕傲?一把年紀春風得意,女人票子要什麼有什麼。可是你們以為真的沒有報應嗎?荊復洲,我問問你,你以為你真的沒有報應嗎?」

安願忽然咧開嘴,笑的極其恐怖:「荊復洲,你的報應是我,所有人都會記得那天在機場,你是怎麼跪在我面前的。那一跪我替程祈收著,他一直善良,等你死了說不定還會幫你求情,不讓你下十八層地獄!」

眼前的景物晃動起來,換了個詭異的方向。安願被老董壓制在門板上,這份防備也是可笑的,她到了這步田地,還能傷得了誰。這屋子裡的任何一個人想殺她,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她再沒了希冀,又哪來的忌憚。

「今天先到這,以後改天再聚。」荊復洲說著也站起來,臉色並不好看,只是在這一群人面前,強壓著怒氣。他其實極愛面子,大概是因為骨子裡的自卑,安願的話是把尖刀,直指他的軟肋。

她今天穿的是長裙,被老董推搡著出門的時候腳下踉蹌,險些摔倒。但沒有人去照顧她的腳步,被塞進車裡時,安願肩膀上的細帶差點被扯斷,即便是這樣,她依舊輕蔑且驕傲的瞧著荊復洲。

好像她贏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勞斯萊斯是荊復洲的私人車,還沒來得及在前后座位間安裝隔板。老董透過後視鏡,就能看見荊復洲鐵青的臉。車子打了個轉,外面天色已黑,老董下意識的打算開回鼓樓,卻聽到荊復洲冷冷的聲音。

「改道,去看看我們安願之前的小情人。」

程祈葬在哪裡,荊復洲是早就調查好了的。夜色映著車內,他臉上的神色在車子拐彎準備上高速的時候稍稍緩和,扯了扯自己的領口,解開了幾個扣子,看向身邊面如死灰的安願:「安願,你要是不乖,我有的是方法折磨你。」

她偏過頭,把眼睛閉上,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她現如今只是一片孤島,沒有來路更沒有歸途,人們想要踐踏那便肆意踐踏,這世界的生生不息於她來說才是個最大的笑話。荊復洲能威脅她什麼呢?也不過就是要她的命而已,但現在她忽然覺得,這條命,她自己都不想要了。

窗外是大片的霓虹,安願背靠著后座,心裡極其疲憊。那根緊繃的弦最終還是斷了,不管她怎麼做,都贏不了荊復洲。世界原本就不公平,邪不勝正是她從戲本上看來的,大約也就只存在於戲本上。

到達程祈墓前,天色已經漸漸發白。老董開了一夜的車卻還是精神很好,可見並不是第一次這麼熬。他們這種道上的,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也是有過的,開了一夜的車而已,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安願雖然不及他們體力好,但心裡凄苦絕望,也是一夜沒睡,車子停在山腳下,荊復洲打開車門,把她從裡面拉出來。

她穿著赴宴時的長裙,華麗而隆重的站在程祈墓前。那塊孤單的小土包依舊孤單,她不來,這裡便沒人打掃。荊復洲站在安願身邊,目光落在那處孤墳上,輕輕嗤笑:「是這兒?」

安願不說話,只靜靜凝視著前方,她都不知道這一刻自己的眼神有多溫柔。也是這一刻,荊復洲才知道,愛這種情感,映在她的眼睛裡,該是什麼樣子的。她以往的嬌嗔嫵媚,不過都是打著愛的幌子,對付他的手段罷了。

「老董,把它挖了。」荊復洲扔下這麼一句話,拉住安願的手腕把她帶到遠一些的地方去站著。老董應該是早有準備,回身去車裡拿了把鐵鍬,毫不含糊的走到墳前去。安願眼神飄忽著落到老董身上,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要幹什麼,腳下動了動,下意識的要上前阻擋:「不行……」

手腕被鎖住,荊復洲自後面緊緊的擁住她,雙手如同手銬,讓她動彈不得:「安願,你知道程祈是怎麼死的嗎?」

天色將明,鐵鍬揚起漫天塵埃。安願渾身顫抖,連同牙齒都在打顫。後面的人把她抱緊了,像是情人間親密的接觸,嘴唇咬著她的耳朵,聲音低沉性感:「我發現他的身份的時候,警察馬上就要過來了。你見過之前阿洋手裡的那把槍沒有?他就是死在那把槍下面,子彈飛出來一槍爆頭,要不是身後有警察,他不可能死的這麼乾脆,安願,程祈運氣比你好,不像你,最終還是得落在我手裡。」

抓著裙子的手攥的死死的,安願閉上眼睛。荊復洲是這世界上活著的修羅,論殘忍,怕是無人能及。小小的骨灰罐被捧出來,她張了張嘴,眼淚大顆的滾落,荊復洲的懷抱收緊了,貼著她的臉,對老董輕輕揚了揚下巴。

骨灰罐被老董高高舉起,隨之吊起的還有安願的心。破碎聲響炸起,安願心跳一滯,眼睜睜看著程祈的骨灰在自己眼前被風吹散。

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安願雙腿一軟,就要跪下去。可偏偏身後的荊復洲手臂鎖的緊,她被他摟抱著,眼眶紅的快要滴血,胸中的東西翻滾著不能停歇。她眼神空茫,徒勞的伸了伸手,發現自己再不能觸到他完整的靈魂,這才恍然驚醒似的,雙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像是痛極的表情:「程祈——」

腰身被狠狠的箍緊,荊復洲臉上的陰戾褪去,化為一片漠然。他漠然的抱著她,看她痛不欲生,卻並不心疼:「安願,現在你是不是終於該承認,程祈死了。」

程祈死了。

可她卻還活著。

她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最終害得他骨灰散盡,等同於棄屍荒野。安願忽然覺得一開始她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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