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同做過夢(四)

九月,陵川音樂學院新生開學。遠遠望去就可以看見校園裡迎新的陣仗,學長學姐忙的團團轉,大一新生茫然的跟在後面問東問西。許駿站在學院負責的區域,正指導學妹怎麼使用校園網客戶端,身邊忽然投下一片陰影,擋住和煦陽光。

本能的,許駿抬起頭來。

陌生的男人,身材魁梧,面相兇狠。看年紀不可能是學生父母,不過這種時候,家裡也常常會有哥哥之類的跟著過來。作為年級長,許駿禮貌的笑了笑,詢問道:「您有什麼事嗎?」

男人左右看了看,大概是沒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垂下頭看著許駿,開口時是與本地相差極大的北方口音,平翹舌咬的都很生硬:「你們學院有個叫安願的學生吧?」

許駿一愣,旁邊一起負責迎新的女生已經搶先開口:「以前是有,現在不在這早就退學了,估計傍上了好男人,回去相夫教子了呢。」

不是她說話尖酸,而是安願離開的實在毫無預兆,和她同一個宿舍的人都不知道她怎麼會突然退學。因為當事人的離開,班裡所有的風言風語都被坐實,那些添油加醋以訛傳訛的話也無從考證,似乎成了真相。大學裡的女生大多瞧不起這樣的人,安願兩個字,是全系女生公認的同類中的恥辱。只是這瞧不起究竟是因為她依傍男人衣食無憂,還是因為自己沒能依傍上那樣的男人,就另當別論了。

長相粗獷的男人皺了皺眉,倒不是因為這種言論有多難聽,而是覺得事情有些棘手。他看了看許駿,男孩已經把黃頭髮染回了黑色,更顯得溫和乾淨。許駿也在看著他,語氣跟剛剛一樣禮貌,沒有異樣:「您找她有什麼事嗎?」

聽到這個語氣,男人擺正了眼神:「你能聯繫到她?」

「聯繫不到,只不過她走的時候一些樂隊里的事還沒交接清楚,我也正找她呢。」許駿語氣有些無奈:「我還以為能通過您聯繫上她。」

男人罵了句粗話,連句道謝也沒說,轉身就走。許駿重新低下頭,直覺那人不是什麼善茬,卻不知道他找安願有什麼事。其實樂隊工作並沒有什麼可以交接的,她走的乾乾淨淨,就像她根本沒來過,人間蒸發一般。

回到車裡,老董回頭看向后座上的荊復洲。他還是以往的模樣,只是眼神更為陰戾。淡淡掃了老董一眼,荊復洲冷笑:「沒打聽到是吧?」

「他們說她退學了,誰也聯繫不上。」

點了根煙,卻沒有送到嘴邊,荊復洲望向車窗外面,拖著行李箱的學生和家長熙熙攘攘,有穿著白色帆布鞋的女孩走進去,臉上笑容明媚。他的眼神暗了暗,卻並不驚訝:「她早就算計好了,不可能再跟任何人有聯繫。」

老董煩躁的捶了一把方向盤:「他媽的,那怎麼辦?」

「你去找人把程祈的墳在哪打聽出來,別動手,找到人了先告訴我。」荊復洲手上的煙靜靜燃燒,他說完這話,才終於抬手吸了一口。老董心思不及他深沉,但更暴戾,滿心想的都是把安願直接就地解決。那句話都到了嘴邊,卻撞見荊復洲幽深的眼睛,他張張嘴,硬是把話吞了下去。

死多輕易,她不是想活著么,那就讓她活著。

深吸口氣,荊復洲把煙掐了,提示老董開車。老董望著後視鏡問了句「回哪」,他恍惚想起曾經,阿洋許多次這麼問過他。

「回鼓樓。」

回去以前那個聲色迷離的鼓樓。

北方的九月不及南方,盛夏的熱度只在八月末尾拖出一句纏綿的尾音,便銷聲匿跡。早上的時候下了雨,安願出門前看了一眼日曆,九月都快結束了,距離她離開陵川已經過去差不多三個月。

明明天氣預報說今天氣溫回升,但出了門仍舊覺得涼颼颼的。安願想了想,原本已經走出了一截,還是跑回出租屋加了件外套。她現在的情況是生不得病的,每晚在酒吧駐場的收入要攢下大部分交房租,如果情況好了一點,或許還可以自己買個一居室。好在北方地廣人稀,房價不像陵川被炒得那麼高,按照現在的收入,不出十年,她就可以在這個地方安穩的落腳。

雖說是酒吧,但環境並不嘈雜,算是小資青年們會喜歡的那一類。安願來到這裡快有兩個月,漸漸跟大家混的熟了,下班之後偶爾也會一起聚餐。生活節奏慢的城市帶著古樸的美,她的氣質和這種古樸恰好完美融合,在這裡不需要穿緊身暴露的裙子,不需要做搔首弄姿的表情,抱著一把吉他,下面的聆聽者能給予你最起碼的尊重。安願喜歡這樣的生活,一切都在朝著她的預期發展,未來無限光明。

進了酒吧,調酒的小江正跟對面坐著的女孩談笑,安願朝他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走去後台。畢竟不是專業的場所,後台也不過是幾個小歌手湊在一起聊天的地方而已。她一邊抱著吉他調音準一邊聽她們聊天,年輕女孩子在一起,無非就是生計夢想,愛情歸宿。以前宿舍里也有這些時候,她向來不參與,那時候知道自己是要走的,感情投入的多了,對誰都是一種傷害。

話題漸漸偏轉,向著一些難以啟齒的方面。有女孩眨著眼睛看向安願,示意她也來分享一下自己的所謂經驗。安願抱著吉他眯了眯眼睛,像是思索又像是回味,幾個女孩鬨笑起來,催著她快說。

「我有經歷,沒有經驗。」安願說的輕描淡寫,幾個女孩卻不依不饒:「具體點啊,比如什麼時候,那天是什麼情況?看你一直自己上下班,為什麼分手了啊?」

吉他彈片在弦上輕輕一撥,綿長的一聲「嗡」。安願不知怎麼回答,她的愛和身體,交付的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只是在聽到這個話題的瞬間,腦海里憶起的是那時候的颱風夜,窗外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她敲開高級套房的門,後背抵上冰冷牆面。堅硬滾燙的感覺如同昨日,肩膀上的傷疤忽然就隱約的痛癢起來。

她想起在哪裡看來的話:身體的記憶更持久,你忘了,但身體都記得。

笑了笑,安願在她們期待的目光里搖頭:「太久了都記不清了,我也覺得自己每天一個人上下班真是可憐,你們有沒有好的男人介紹給我?」

幾個女孩立馬七嘴八舌,話題成功被扯到了別的方向。聊了沒有多久,輪到安願上場,她抱著吉他走上去,燈光落在發頂,能看到一個溫柔的旋。

今天安願唱的是一首民謠,搖搖晃晃的燈光,沙啞的嗓音。她不再唱梅蘭芳,究竟是不想還是不敢,她自己也說不清。

「散落的塵埃又隨風而去,飄過來又盪過去。這是我為你吟唱的歌謠,在深夜裡唱起溫暖又美好……」

「在寂寞中的人兒啊,他們都在渴望著擁抱,在幸福中的人兒啊,他們都在甜美的笑……」

「願有人溫暖擁抱你啊,願長夜裡有人陪你說話,在這未忘記之前,去愛吧……」

燈影搖曳,台下的人面孔都隱沒在黑暗裡,隱晦不明。安願的眼神望下去,嘴裡的唱詞忽然讓她覺出了點活著的滋味,那種剛剛因為回憶而帶來的悵然就這麼煙消雲散。吧台處有男人在喝酒,歪著頭,含著笑意看向舞台,聲音很隨性:「你們這個歌手看起來不錯,有味道。」

小江也看了一眼,舞台距離他們有一段距離,從這裡只能看見安願的側臉。他禮貌的笑了笑,誇獎卻是由衷的:「嗯,雖然有時候覺得她性格有點冷,不過人不錯,挺酷的。」

男人似乎對安願很感興趣,聽完了這首歌也不急著離開:「她是學生?看著年紀不大。」

「好像不在念書,這些情況我也不太清楚。」酒吧就算環境再好,也免不了有心思不正的人。小江沒多說,男人也不再追問,看著她起身下台去了,裙子下小腿線條優美。在吧台邊又坐了一會兒,男人起身離開,沒多久,安願也到了下班的時間。

她每晚來唱歌,下班基本是凌晨,回去之後睡一上午,下午再打另外一份工。走到門口,像往常那樣和小江打招呼,卻被他拉過去壓低了聲音:「你一會兒出去的時候小心點,剛才有個男人打聽了你半天。」

安願一愣,點點頭,跟小江道謝。走出酒吧門口,安願沒看到什麼男人,可心裡到底是防備著的,最壞的情況她都想過,不能不防。算算時間,荊復洲現在或許已經被槍決,可他的手下會不會尋仇報復,安願說不準。

街邊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安願神色如常的走進去,點了些東西在窗邊的位置坐下。現在大約是凌晨三點,街道上空無一人,她硬是在店裡熬到天亮了,才快速換了條路回家。

這麼防範了幾天,周圍沒有絲毫異樣。安願不是鐵打的,長時間的睡眠不足讓她看起來精神憔悴。人如果擠不出時間睡覺,就必須擠出時間生病,相比較之下,她不能再這麼糟蹋身體。不過事實證明的確是她多慮了,那個男人再也沒來過酒吧,而她像往常那樣走回家也並沒有發生什麼危險。

警惕的心就慢慢放下了,安願恢複到以往的生活。國慶節的時候酒吧關門三天,她在家裡睡得昏天黑地,把前一陣子落下的覺都補了回來。再上班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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