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色·戒(一)

他們吃飯那天是十一月初,那之後半個月的時間,安願都沒有見到荊復洲。為了方便聯繫,他要到了她的電話,卻不肯把自己的電話給她,留的是阿洋的號碼。

回想起那天,安願記得的是荊復洲站在校門口,用手機存她的號碼那一幕。她得承認他是長得很俊朗的男人,低頭的時候校門口的路燈照在他的頭髮上,有什麼東西,她看不真切,但好像不久之後就能夠觸碰到。

而她並不知道,荊復洲記得的,卻是她在廣場上唱歌的那一幕。很久之後,他心裡始終還是有那麼一塊心病,他想問問她,那首女人花,她唱的時候究竟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她怎麼就算準了他會去,偏巧在那天穿了他喜歡的白色風衣,唱了他熟悉的歌。

她記他,是暗影里的寂寞潦倒,是路燈下辨不清原本顏色的頭髮;他記她,是廣場上的美目流光,是杯口那一抹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口紅印。

時間過得很快,沒有工作的日子裡安願開始把心思放在讀書上。起先她總是起早去圖書館佔座,許駿跟她是一個專業,倆人時常碰面。一起看書的次數多了,也就養成了習慣,誰來的早,誰就幫對方佔個座。

那半個月的時間,安願把剛開學時候落下的課一點點的補回來。許駿是耐心的人,不過學習成績不怎麼樣,要不也不會考到這裡來。倆人並肩坐著學習高數,他看她在紙上刷刷的演算,有點訝異:「安願,這些題你都會?」

「高中不是學過嗎?」她轉頭看他,眼神很乾凈,是面對荊復洲時候從來不會有的乾淨。許駿用手撐著下巴,有點好奇的笑起來:「安願,你為什麼來陵川?」

你為什麼來陵川?這是一個中國南部邊陲的小城,毫無發展前景。很多孩子長大了都想著要離開這裡,而她卻從熱鬧沸騰的廣州跑過來。臨走之前姑姑也是這麼說她的,說她不懂事,卻不知道她心裡的苦楚。

學著許駿的樣子,安願也撐著自己的下巴:「我就喜歡這種小地方,生活節奏慢,壓力小。」

「我認識你們班長,從他那看見過你的高考成績,你的成績在廣州市排了前十,我不能理解你拿著那樣的成績走進這個三流學校。」許駿有點苦惱的趴在桌子上,清澈的眼睛有些惆悵的望著她:「安願,你有秘密是不能說的,對嗎?」

大男孩的眼睛很乾凈,身上是灰白色牛仔衣,純粹的黃髮。安願定定的看著他,半晌,彎了嘴角,點點頭:「對呀,我有個秘密,不過告訴你好像也沒關係。」

他的眼睛瞪大了,坐直身體望著她。周圍都是學習的同學,兩個人說話時的聲音壓得都很低,卻還是有人朝他們遞來不悅的眼神。安願沒再開口,拿起筆在自己的書上寫下一行字,推到他的面前給他看。

——我喜歡那個,聽我唱梅艷芳的男人。

又是陰天,圖書館的白熾燈亮著,要是盯著看一會兒書,就覺得頭昏眼花。許駿看著書上的字,很簡單的排列組合他好像看不懂了,眨眨眼,茫然的望著她:「那個來過兩次的男人?」

安願點點頭,眼睛眯起來,像是在笑。

她用這麼一個秘密,把自己和許駿之間好不容易拉近了一點的距離,拉的比之前還要遠。許駿其實很想問的,你喜歡那個人什麼?轉而自己又想到,那個人的車是瑪莎拉蒂,那個人有稜角分明的五官,那個人說話的時候聲音很低沉很好聽,那個人……有很多值得安願去喜歡的地方。

重新把目光放在自己的習題冊上,許駿的聲音低低的,聽不出什麼情緒:「他是個很好的人吧?」

安願一愣,腦海里閃現了很多的畫面。筆尖在紙上畫出一道難看的線,安願聽見自己苦笑著的聲音:「嗯,也許吧。」

有一天她居然會親口附和,說荊復洲是一個好人。要是被知道內情的人聽了,怕是會笑掉大牙。

手機里存的是阿洋的號碼,她每晚睡前都會靜靜的看著那個號碼一會兒,希望它能打過來,又希望它不要打過來。也許是今天跟許駿說的話勾起了她一些回憶,這個晚上安願做了夢,夢裡她回到了成長很多年的廣州。

安願十歲那年失去了父母的照顧,被姑姑接到家裡,開始寄人籬下的生活。那時候她就知道,該怎麼說好聽的話討大人開心,怎麼在哥哥姐姐面前裝乖獲得他們的喜歡。寄人籬下是一件太辛苦的事,她活得小心翼翼,唯恐哪裡做的不好,失去生存的憑仗。

夢裡是熟悉的居民樓,她坐在樓下的長椅上等姑父下班,遠遠地,有個小哥哥對她招手,喊她「願願」。那一年她十五歲,屬於少女的窈窕和屬於幼女的單純都集中在她單薄的身體上,澄澈的眼睛還不像現在這麼狹長,因為那時候她並不懂得怎麼去掩飾一些東西。

那時候的生活雖說辛苦,但並不需要承擔沉痛的秘密,更沒有讓人苦不堪言的仇恨。

那個小哥哥長得很乾凈,跟現在的許駿有點像,會在校門口等她放學,會拉著她的手去買好吃的冰淇淋。十五歲的安願總是很期待他的到來,那種朦朧的心情直到她十七歲才明白,原來是叫做喜歡。

十七歲清明節,她跟姑姑吵架,跑去墓園哭。小哥哥追過來,他說安願,我就是你的家人,以後我們還會成為更親的家人。

不是「我喜歡你」,不是「我們在一起吧」,他只是說,我們會成為更親的家人,就順利的把安願心裡的那一塊凹陷填平。而那個時候安願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再也聽不到這麼動聽的告白了,一字一句,都是真誠。

夢境總是能給人無盡的希望,她看見在熙熙攘攘的廣州街頭,她的小哥哥第一次,光明正大的牽著她的手走在了街上。他穿著很普通的米色外套,就跟很多次時候一樣的語氣,這個人不會說情話的,他唯一的缺點和唯一的優點大概都是真誠。他說願願,我娶你好不好?

周圍人頭攢動,也不知道是什麼時節,會熱鬧成這樣。安願很想點頭說好,又怕一點頭眼淚就會掉下來,那樣她微薄的自尊心就不夠了,這是萬萬不可的。手指抓住了衣角,她張張口,那句「好啊」還沒來及說出口,耳邊就傳來熟悉的鈴聲。

抓著被角的手指猛然縮緊,安願在晨光里睜開眼睛。旁邊床鋪的室友還沒醒,迷迷糊糊的對著她說了句:「把鈴聲關掉啊安願……吵死了……」

夢境消散,頭頂是宿舍雪白的天花板。安願伸手把手機拿起來,看到上面的來電顯示,飄遠的思緒終於慢慢回籠。

清了清嗓子,她把電話接起來,對方說了聲「喂」,她意識到這是荊復洲的聲音,並不是阿洋,原本清醒的眉眼就這麼垂了下來,慵懶的,啞著嗓子低聲回了句:「嗯?」

聲音很低,尾音繾綣。那邊的人語氣有淡淡的笑意,安願猜測他一定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然後對她說道:「八點了還沒醒?」

「嗯……」她維持著那樣軟糯的聲音,眼神里卻是一片清明。荊復洲咳嗽了一聲,似乎想掩飾自己的笑意:「快起床,我在你樓下,今天你有工作。」

眼睛慢慢的眯起來,此時的安願就像一隻等待獵物上鉤的漂亮母豹。片刻的沉默,她很用力的清了清嗓子,從床上坐起來,那一系列掀被子和碰撞梯子的聲音都通過聽筒傳進了荊復洲的耳朵,本來想要掛斷,可鬼使神差的,他就這麼舉著手機,聽她那邊的響動。

安願從來沒有素顏見過他,很多時候荊復洲以為她沒化妝,卻不知道她要用多少粉來掩飾自己濃重的黑眼圈。從宿舍窗戶往下看,黑色瑪莎拉蒂在校園裡格外惹眼,好在星期六的上午學校里人不是很多,安願咬咬牙,迅速的跑進衛生間洗漱,又加快速度給自己畫了個底妝。

荊復洲不喜歡面孔清湯寡水的女人,但他說不定會喜歡為了他而清湯寡水的女人。安願背著包,拿著風衣匆匆走出宿舍樓,心裡有點忐忑,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不知疲倦的賭徒。

上午的陽光很稀薄,荊復洲看見她有些凌亂的頭髮和蒼白的唇。他微微一愣,第一感覺就是她的氣色不好,往常時候不會有的關心就這麼很自然的脫口而出了:「不舒服?」

安願正好在他面前站下,聽到這話以後下意識的搖頭,見他臉上帶著懷疑,她燦然一笑,伸手從包里摸出一支口紅。

「勞駕,彎彎腰。」安願伸手在荊復洲脖子上勾了一下,後者雖有詫異但也乖乖低了頭。四目相對,安願看見他眼睛裡的那個小小的自己,還有他的疑惑不解。擰開口紅,她把他的眼睛當做鏡子,細緻的把自己的唇塗好,抿唇的時候她看見他眼底的閃爍,也感受到了他搭在她腰上的手。

後退一步,讓他看清自己,也讓他的手從自己身上離開。安願彎彎眼睛,笑容只停留於表面,輕輕問他:「好看嗎?」

「為什麼不對著車窗或者後視鏡?」荊復洲摸摸自己的後頸,她手掌的觸感似乎還在,溫溫涼涼,好似百爪撓心。安願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的樣子,演的並不真誠:「啊,我忘了。」

那種不真誠更像一種挑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