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宗教器物

在全世界,在我從未涉足的國度,

我都驚奇地發現:

人們在永無止境地追求,尋找某位上神

的跡象……

在這神秘的印度,眾神雲集,

熙熙攘攘——

就像那樹端的野蜂群,又像是那聚集著

威力的暴風雨。

——萊爾《一位印度王子的冥想》

在唐代,大量的宗教器物和聖物沿著穿越中亞沙漠或經由南海為人所熟知的商道,從印度及其文化屬國進入了唐朝的境內 。包括漢族在內的許多種族的工匠都集中在亞洲各地龐大的佛教寺院里從事製作宗教器物的工作。為了給那些在危險的道路上遊歷的信徒們提供便利,寺院往往都擁有自己的商店(以及旅店、當鋪和信貸機構) 。如果說從佛教的真正故鄉印度流入遠東的神像、聖物以及經文等,就像是一股洶湧的潮流的話,那麼在商道沿途的寺院里,以宗教為名出售的貨物則正好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樣一來,形形色色的外來物品就大大地豐富了唐朝的宗教圖景,在這些器物中,有類似吐蕃貢獻的高達五尺的佛龕 ;一位高僧從印度本土帶來的那爛陀寺的模型 ;密宗大師不空臨終前留給唐代宗的遺物——其中有先師所傳五股金剛鈴杵、銀盤子、菩提子、水精數珠 ;還有五台山天台寺一座洞窟 里的銀箜篌——據說這把箜篌「有八萬四千曲調,八萬四千曲調各治一煩惱。佛滅度後,文殊師利將此箜篌來,收入窟中」 。在唐代,不斷有唐朝的行人前往印度聖地搜集聖物,求取聖物的熱情歷久不衰,而著名的高僧義凈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義凈於咸亨二年(671)離開廣州,證聖元年(695)返回洛陽,其間歷經三十餘國,得梵本經、律、論近四百部,合五十萬頌,舍利三百餘粒 。

舍利

唐朝人對於佛教的聖者、高僧甚至是佛陀本人的舍利骨殖表現出了驚人的熱情,這些聖物往往還能在集市上賣到大價錢——正如在下面的故事中所講的那樣。我們要引用的這個故事是由長安平康坊菩薩寺寺主講述的許多釋門軼事之一。菩薩寺毗鄰唐朝宰相李林甫(此雲『李右座』林甫)的宅邸,據記載:

李右座每至生日,常轉請此寺僧就宅設齋。有僧乙嘗嘆佛,賜施鞍一具。賣之材直七萬。又,僧廣有聲名,口經數年,次當嘆佛,因極祝右座功德,冀獲厚䞋。齋畢,簾下出采篚,香羅帕藉一物如朽釘,長數寸。僧歸失望,慚惋數日。且意大臣不容欺己,遂攜至西市,示於商胡。商胡見之,驚曰:「上人安得此物?必貨此,不違價。」僧試求百千。胡人大笑曰:「未也。更極意言之。」加至五百千。胡人曰:「此直一千萬。」遂與之。僧訪其名,曰:「此寶骨也」 。

由於搜求聖物的熱情過分狂熱,甚至導致了盜竊行為:漢人明遠法師曾試圖從斯里蘭卡 的聖骨盒裡偷取舉世聞名的佛牙,「傳云:『此洲若失佛牙,並被羅剎之所吞食』」 。幸運的是,在聖力的干預下,斯里蘭卡人挫敗了這位虔誠的狂熱者的企圖 。

類似的虔誠行為,必然會走向它的反面。在唐代,有許多人譴責佛教信徒對於舍利的虔信,並且將這些聖物貶斥為毫無任何價值可言的「枯朽之骨,凶穢之餘」。韓愈是唐朝反對佞佛者中最有名的一位,他曾經寫過一篇惡毒的表章,反對給予佛指骨以優榮殊遇。這種毫不妥協的反對宗教的行為,代表了九世紀唐朝人畏懼外來事物的另外一個方面,也就是知識階層這個方面。等到對外來事物的畏懼和憎惡發展到了頂點時,就最終演變成了對外來宗教的大規模的迫害運動。這樣一來,不僅摧毀了宗教藝術,而且作為中國文明一種重要的養分的佛教也開始走到了它的盡頭 。

但是人們還繼續保持著尋求舍利的熱情。貞元六年(790),行者悟空從烏仗那將一枚佛牙舍利帶回了長安 。九世紀時,京師有四所寺院里都藏有佛牙,而且每所寺院都有自己的特別節日,這些節日吸引了大量的信徒,他們在佛寺中供奉藥品、食物、水果和鮮花,在裊裊香煙之中「如是各各發願布施,莊嚴佛牙會,向佛牙樓散錢如雨」 。五台山的寺院以收藏有辟支佛的頂骨而自豪,(據圓仁記載)這塊頂骨「其色白黯色。狀似本國輕石……上生白髮,長五分許,似剃來更生矣」 。當時寺廟中還鄭重其事地收藏著一些歷史人物的骨殖遺骸,長安一座寺院中收藏了阿育王的遺物 ,五台山金閣寺保存了日本僧人靈仙三藏的遺物,如是種種,無所不有。靈仙三藏的這件遺物可以稱得上是最稀奇古怪的遺物了,據記載:「彼三藏自剝手皮,長四寸,闊三寸,畫佛像,造金銅塔安置。」這塊手皮後來被金閣寺「長年供養」 。

儘管我們必須承認,類似這些說教性質的器物對於當時詩人的創作熱情不會產生多大的影響,但是它卻大大激發了那些博學的說書人的想像力。在唐朝流傳著一個關於西國獻給武則天魔珠 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說,西國在貢獻魔珠的同時,還貢獻了「額大如胡床」的毗婁博義天王的下頜骨和辟支佛的舌頭,據稱「舌青色,大如牛舌」 。

佛像

宗教偶像——特別是佛教的偶像——在唐朝是非常流行的,其中最流行的是佛教信徒個人擁有的,用金屬、木料以及泥土製作成的小型佛像。這種社會風氣大大鼓舞了唐朝工匠的創作熱情 。當時的富室大戶以及大量接受捐贈的寺院也擁有從外國帶來的佛像。外來的肖像作品以及對外來題材的藝術處理,既滿足了唐朝人的興趣,同時也改變了他們的愛好。唐朝本地製作的外來題材的肖像作品非常之多,從象徵的——例如閻立德創作的《〈魔尼教?〉七曜圖》 ——到寫實的——例如曾經征伐過南詔和吐蕃的韋皋將軍獻給朝廷的《驃國樂人圖》 ——都有。唐朝政府還組織畫家正式地畫了不少外國題材的「現實主義」畫像——唐朝政府明確指定官方畫師負責將所有來到唐朝朝貢的外國人的容貌和衣服都畫下來 。類似這樣的畫卷被裝裱在兩端鑲著白玉、琥珀或水精的檀香木軸上 。這些繪畫對當時的審美情趣——至少在宮廷的範圍內——必定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但是那些真正由遙遠國家的畫室中輸入的藝術品所產生的影響,一定要比唐朝畫家創作的外來題材作品的影響廣泛得多,也深入得多。

在唐代,有大批唐朝的朝聖者來到了印度群島佛教聖地,除了取經和尋求聖物之外,這些朝聖者的一個主要的目的,就是獲取塑像和畫像,這些畫像不僅能感動唐朝國內的信眾,而且可以裝飾唐朝境內的大量的廟宇 。但是唐朝的外來的佛像並不是全都來自印度,有許多是來自其他的佛教國家的作坊。例如長安靈華寺的聖畫堂里就有于闐銅像 。此外,新羅王也在元和五年(810)派遣他的兒子向唐朝貢獻金、銀佛像 。外來的聖像中,有些甚至不是佛像,例如在敦煌發現的繪畫作品中,有一幅似乎是基督教的聖徒畫像,畫像中的人物形象留著紅色的髭鬚,冠冕上還有一枚馬爾他十字架,不過在遠東,他很可能是被當作一尊菩薩來供養的 。

然而在所有這些引進的宗教作品中,最具有重要意義的是那些對於中國人的審美情趣有長久影響力的東西,亦即佛教的圖案、人物模型和宗教象徵,正是這些,影響著那些無緣生在佛菩薩的國度的中國工匠的精神和技藝。金剛三藏畫師是斯里蘭卡本地人,也是一位「善(畫)西域佛像」的畫家,當他來到唐朝施展他的技藝時 ,我們可以肯定,他一定隨身帶來了標明宗教畫像標準比例的書籍。他是將這些書籍謹慎地收藏了起來,還是自豪地向他的唐朝同行展示,對此我們一無所知。但是對於唐朝的藝術家來說,他們必定急切地想要得到這些造像標準,而且他們也確實使用了這種標準——在敦煌不同的石窟中,有些構圖完全是重複出現的,只有假定,這些構圖是當時為了虔敬地保證佛像創作的十全十美而遵照一個標準繪製出來的,否則便不足以解釋這種現象 。另外,唐朝政府還派遣特使前往國外求取佛像的原型。由唐玄宗派往于闐訪求北方多聞天王「正像」的使臣就是其中之一——北方多聞天王是臣屬於突厥的西域諸國信奉的一尊神 。神像的圖案可能還是戰利品和貢物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唐朝使臣王玄策從天竺帶回了許多畫像,其中有一幅是他從菩提伽耶帶來的彌勒菩薩像,麟德二年(665),唐朝以這幅畫像「為樣」,在長安塑造了一尊彌勒菩薩的塑像 。當然藝術上的影響總是雙向的:在八世紀時,為美索不達米亞的大食人工作的唐朝工匠中有織布工、金飾匠,還有畫師——如畫匠樊淑、劉泚,織絡者樂〔阝睘〕、呂禮等 。

作為會昌五年(845)大規模宗教迫害的一個部分,當時下令將公、私佛像「銷為農器」或「銷付度支」 。日本的圓仁和尚目睹了這次災難,他說:「天下銅、鐵佛,金佛有何限數?准敕盡毀滅化塵物。」 這樣一來,宗教藝術的外來影響時期也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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