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寶石

高坐在寶座上,氣派威儀遠勝過

和爾木斯與印度的富麗,也勝過

物藝登峰造極燦爛的東方

撒布在它豪放的帝王身上的米珠

金粉……

——彌爾頓《失樂園》,第二章

如果某個在位的君主要想得到另一位君主的好感的話,最有效的做法莫過於贈送一件或多件昂貴精美的珠寶。在唐朝的歷史上,我們不時地可以見到將類似帶有外交性質的珠寶送到長安的記載。遺憾的是,僅僅根據文獻中記載的珠寶的名稱,我們很難對這些珠寶的種類進行鑒別,即使是有些關於珠寶性質的記載,也不過是一些諸如「奇珍」「名寶」之類的、含糊的稱頌之詞。以珠寶作為獻給唐朝的禮物的實例有:武德二年(619)罽賓獻寶帶 ;貞觀元年(627)西突厥可汗獻寶鈿金帶 ;大約永徽元年(650)唐高宗初即位,吐蕃贊普松贊干布獻「金銀珠寶十五種」 ;大約開元元年(712),一位大食使臣獻「寶鈿帶」——這位使臣因為拒絕向唐玄宗跪拜而惡名遠揚,他認為只有「安拉」 才享有這種殊榮 。天寶三載(744)許多西方國家——大食國、康國、史國、西曹國、米國、謝䫻國、吐火羅國以及突騎施等——向唐朝「獻馬及寶」 ;天寶五載(746),見於斯里蘭卡《小史》記載的獅子國國王屍羅迷伽派遣婆羅門僧阿目佉拔折羅向唐朝貢獻了許多珠寶 ;元和十年(815)訶陵國獻名寶 ,等等。

唐朝統治者總是帶著一種模模糊糊的負罪感來接受這些珍貴的禮品,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作為大唐帝國德被四海、遠夷來朝的象徵,這些物品又是受歡迎的。我們在上文中已經提到過這樣一些例證,即唐朝天子以清教徒式的腔調宣稱「德行重於財富」,從而拒絕接受這些貴重而珍奇的禮物。甚至是最好的珠寶,也沒有能夠免遭這種禁欲主義的待遇。下面試舉一例:在唐朝建國初年,西突厥可汗 被唐朝皇帝賜封予郡王稱號時,他向天命所歸的唐高祖貢獻了一枚大珠,「高祖勞之曰:『珠信為寶,朕所重者赤心,珠無所用』。竟不受之」 。

不知為什麼,凡是渴望得到珠寶的行為——不管它有多麼值得——都是一種有失身份的事,而且這種行為也很難得到傳統道德準則的認可。另一方面,外國人,特別是西方人,其中尤其是波斯人,都被認為是真正的珠寶愛好者和所有者,也正是這一點,將這些外國人與唐朝人區別了開來。「窮波斯」這個詞在唐朝是一種很可笑的「不相稱」語 。在唐朝流行的故事中,隨處都可以見到具有魔法的伊朗祆教僧,他們以善施魔法而著稱,尤其是當時的人們相信,這些伊朗祆教徒隨身都帶著具有神奇魔力的珠寶,而且,他們也都是因為有了這些珠寶才致富的。就鑒定珠寶而言,當時的波斯珠寶商具有最高的權威,同時他們也是珍貴珠寶的崇拜者 。他們既是唐朝人嫉妒的對象,同時又備受人們的輕蔑。以下的短篇傳奇就表現了人們的這種態度,這個故事還帶有濃厚的道教的神仙傳說的味道:

臨川人岑氏,嘗游山。溪水中見二白石,大如蓮實,自相馳逐。捕而獲之,歸置巾箱中。其夕,夢二白衣美女,自言姊妹,來侍左右。既寤,蓋知二石之異也。恆結於衣帶中。後至豫章,有波斯胡人,邀而問之:「君有寶乎?」曰:「然。」即出石示之。胡人求以三萬為市。岑雖寶之而無用,得錢喜,即以與之。以錢為資,遂致殷贍。而恨不能問其石與其所用雲耳 。

在著名的寒山的一首詩中,描寫了一位碧眼胡商,想要購求他的水精珠,我們知道,水精珠是象徵佛教信仰純潔無瑕的遠東的「無價寶」,這樣一來,尋寶的胡人甚至成了世俗貪婪的象徵 。

確切地講,我們現在所說的「玉」,是指一種強韌的角閃石 ,即平常說的軟玉,此外它還包括堅韌的輝石,即硬玉。古代中國的玉就是指軟玉,而使用硬玉則是近代的事情。阿茲台克人使用的玉是硬玉;而毛利人用的玉就是軟玉。就其在莊重儀式中使用玉石和羽毛——前者象徵國王,後者表示神聖——而言,這兩種偉大的原始文明與中國文化之間存在一種趨同的傾向。薩謝弗雷爾·西特韋爾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指出:

在這裡,毛利武士在其類似於巨人鬼和《伊利亞特》中的幽靈的裝束的映襯下,表現出了一種木然的鎮定。平順的羽毛使他們的身形顯得格外的高大,在他們的右手中,高高地舉著玉權杖,這是他們的王權的象徵 。

然而遺憾的是,如果我們想要對中世紀文獻中的記載進行簡單的礦物學鑒別工作,那麼,通常在英文中譯作「jade」(玉)的這個漢字,在有些文獻中只不過是意味著「精美的裝飾性寶石」,而且這個字還可以指其他的各種寶石——例如珍貴的硅化蛇紋岩——而其中的原因則只是它們都類似於軟玉。此外,當時將大理石叫作「白玉」,而黑色的大理石則稱作「黑玉」,同時其他類似凍石、葉蠟石之類的軟材料,也都被冠以「玉」的美稱。現代普通話中的「yü」(玉),就是由唐朝的「* ngįok」(玉)發展來的。在這些假玉中,最有名的是所謂的「藍田美玉」,而平常說的「藍田玉」,實際上卻是長安以南終南山的藍田地方採掘出的一種綠色和白色的大理石 。據記載:「太真妃最善擊磬拊搏之音……上令采藍田玉琢為器,上造簨簴流蘇之屬,皆以金鈿珠翠珍怪之物雜飾之 。」

雖然玉材本身並不是中國的土產,但是雕玉在中國卻有久遠的歷史,而且享有盛譽。甚至在古代傳說和想像之中,玉也是世界大陸中心的神山裡的寶石。據《山海經》記載,在西山裡就有一座玉山: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 。

這座想像中的神山在現實生活中的原型就是和田古城——唐初稱作「Gaustana」或「Gostana」(瞿薩旦那),九世紀時稱「Yūttina」(于闐)。和田位於橫穿西域的絲綢之路南道,據記載于闐國「王居繪室。俗機巧,言迂大」 。中國古代使用的軟玉全都來源於這裡 ,而且唐代玉工需要的白玉、碧玉也是繼續由於闐來供給的 。珍貴的軟玉卵石,是從於闐的兩條河的河床里揀來的。這兩條河在流入塔里木河之前,在於闐附近的地區匯合,它們分別叫作喀拉喀什(墨玉)河和玉龍喀什(白玉)河。在這兩條河的水中,于闐國人「夜視月光盛處,必得美玉」 。根據這條記載,有人認為于闐玉其實就是結晶狀的月光寶石 。

早在中國新石器文化中,軟玉就已經具有了顯著的地位,但是這時它還只是一般的磨光玉器業的一個組成部分。到了周代時,這種礦石就已經被廣泛地應用於周王與神的溝通,主要是專門用於禮儀和巫術的目的。其中有古代的尖頂「玉圭」——它可能是來源於上古的斧;有王室的星象家用來觀察天象的「圭臬」;有充滿神力、宣告天子即位的「玉牒」,有用來封堵死者屍身上孔竅部位的「喪葬玉」;為要人製作的冠帶飾物以及扣子、寶劍附件、劍鞘邊飾和指環等 。或許最後提到的這些屬於世俗用具和個人器物的玉器,曾經也具有護身符和避邪的功能。它們的意義大多在漢代時就已經失傳了,但是古代關於這些物品的觀念卻一直保留了下來——儘管有了很大的變化。在皇宮裡,仍然可以見到那些能夠使用軟玉圭 將行雨之龍呼喚出來的王室巫師,但是他們包上了新的君主政體的外殼。尤其值得我們重視的是,圍繞著這種美麗的寶石而形成的一系列詩歌的和隱喻的形象化比喻:例如「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瑕不掩瑜,忠也」等 。而在一些沒有這樣嚴肅的文學作品中,玉,尤其是色白如脂的玉,也可以用來形容女性的肉體美,玉象徵著十全十美的女性的肌膚,這就好像地中海地區的大理石女神像一樣。

就唐朝人而言,所有這些構成了于闐軟玉的意義及其用法的既定的傳統,這些意義和用法中,有些典雅古奧,被奉若圭臬;而有些則仍然留存在當時的社會中,後一種情況表現為用玉來製作禮器——神權即蘊含在其中——的習俗。

最神聖、最神秘的玉器,是天子舉行封禪祭禮時——封禪禮是天子對昊天上帝包括列祖列宗對他本人及其朝廷的護佑表示感謝 ——埋在山東泰山上的「玉牒」。乾封元年(666),唐高宗舉行了封禪禮,打開了通往上蒼的渠道。在封禪時,高宗使用了「玉策三枚,皆以金編,每牒長一尺二寸,廣一寸二分,厚三分,刻玉填金為字。又以玉匱一,以藏正座玉策」 。十世紀初四川統治者王建的墓葬中出土的寶藏中,也有類似的奉獻給神的玉牒,有些上面畫著彩色的金盔武士 。

天寶年間,唐玄宗發布了一道詔令,對過去使用低劣的代用品取代玉禮器的做法表示了痛切的悔恨。因為這種「以珉代玉,惜寶事神」的做法,會打破神聖不可移易的和諧。因此,唐玄宗特別在詔令中規定:

自今已後,禮神六器,宗廟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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