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植物

這地方

全是千變萬化的田園美景:

有珍奇的樹木滲出芳香的脂汁;

又有果實,金黃色閃閃發亮,

掛枝頭,真可人——赫斯珀洛斯寓言,

只在這夢境里實現——還滋味鮮美。

——彌爾頓《失樂園》,第四章

我們已經將七世紀時康國(撒馬爾罕)向唐朝貢獻的金桃,當成了中世紀時中國的所有的外來事物的代表和象徵 。這些金桃來自遙遠的、名義上向唐朝「稱臣納貢」的屬國。金桃那金黃燦燦的顏色,使唐朝宮廷樂於將它栽種在皇家的果園裡。唐朝的花園和果園從外國引進了大大小小許多植物品種,其中有些植物長久地留傳了下來,而有些則只存在了很短的時期。作為這些外來植物的代表和象徵,金桃確實是很合適的。目前還沒有記載表明,這種金桃曾經傳播到長安御苑之外的地方,甚至就是在御苑中,七世紀之後也沒有金桃存在。有意思的是,唐朝曾經培育過「金桃」,也許這是對康國原產的模仿,也許就是某位目不識丁的園丁的創造。據稱,唐朝境內自己培育的金桃是通過將桃樹的枝條嫁接在柿子樹上而長成的。而有意思的是,唐朝最著名的園丁郭橐駝,竟然也知道通過嫁接生產金桃的技術。郭橐駝其人是長安城裡的一位駝背人,我們從柳宗元的一篇優美的諷喻作品中得知,此人種樹講究「順木之天以致其性」,這種植樹的方法使他在長安大受歡迎,「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取迎養」 。有關這種柿子色的桃子的記載出現在一本起名為《種樹書》的著作中。這部書的作者署名是「郭橐駝」 ——他的栽培技術順其自然,深得道家之妙,這就使長安城裡的達官貴人都樂於延請他。但是仔細研究一下《種樹書》,就會發現這是一部元代的著作。其實,即使柳宗元筆下虛構的郭橐駝在實際生活中確實存在真實的原型,我們也還是沒有把握說,郭橐駝其人培育了一種足以與粟特進口的金桃相媲美的「金桃」。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正是柳宗元的文章為郭橐駝(不管是否真有其人)帶來的聲譽,使《種樹書》的真實作者託名郭橐駝,以提高《種樹書》的名聲 。在下文中討論外來植物時,我們還會提到郭橐駝這位駝背人。

另一方面,唐朝皇宮裡的桃樹幼苗也有可能會被移植到宮禁以外,由園丁傳播或者是引種,通過這種途徑,作為皇室貢品而被引進的外來植物,就可以傳播到全國各地。在這方面的一個顯著的例證是,在貞觀廿一年(647),曾經從各國獻給唐朝的「土貢」中直接徵集了許多外國植物產品,結果有許多食用的和其他的植物新品種被帶到了長安,並且詳細地在檔案中記錄了這些植物的品種和習性 ,其中有不少植物一直留傳了下來,成了中國國內常見的植物。除了這些由皇家進口的植物之外,當時許多士人為了娛樂玩賞,也購進了許多植物品種,其中有些註定將在中國的土地上生根、開花、結果。從詩人張籍在九世紀初為一位將要赴廣州從軍的朋友所寫的詩句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南方的確存在這種情形。在南方的城市中,引進新植物的機會是相當多的,特別是熱帶的花果,更易被引進種植:

海花蠻草連冬有,行處無家不滿園 。

不管是在南方,還是在長安,生活在唐朝政府保護之下的外國人,必定也帶來了許多新的庭園植物。留居在唐朝境內的外國人肯定會有這種感受,沒有他們深深眷戀的故土植物,簡直就無法生活下去。這就正如同前往美洲的歐洲移民也將他們故土的石竹、櫻草、鬱金香留在了美洲一樣。雖然現在要來考定這些植物的引進及其影響是很困難的一件事,但是在唐朝時甚至連外國的花園布局必定也已經傳到了中國 。幸運的是,歷史傳統為當時的風氣營造出了一種有利於接受這樣的外來事物的社會氛圍。正如我們在司馬相如那辭藻華麗、想像奇詭的文章中所了解到的,從漢代起(如果不是更早的話),朝廷的苑囿實際上就成了天子意志支配之下的連接天地萬物的巫術圖解和植物符咒。雖然到漢代以後,供人享受的苑囿就已經更多地具有了世俗的意義,但是巨大的朝廷苑囿則從來沒有能夠完全喪失其巫術的特性。而就一般情況而言,普通人的園苑只是在較小的規模上模仿了那些崇尚異國風物的朝廷苑囿而已 。

傑弗里·格里格森的研究表明,本地植物在英國的詩歌中是如何反映和激勵更深層的人的情感的,而外來植物則由於與英國人民缺乏悠久而密切的聯繫,所以充其量只能夠在詩人的詩歌作品中增添一些新奇而光怪陸離的色彩 。唐朝的情形也同樣如此。李子,代表了充滿希望的春天以及生命力與希望的復甦,而在口頭傳說和傳奇中,桃子則象徵著豐饒多產和長生不老——例如桃子常常是極富人情味的長壽的神仙的食物。而外來植物的情況就不是如此。試以荔枝為例:雖然自漢代以來,北方人就已經知道了荔枝,但是甚至在唐朝的詩歌中,它還是被當成一種外來植物,荔枝雖然色彩艷美、嫵媚可人,但它卻無力表現大眾的夢想和情感——而那些新奇的水果和花卉(首先是金桃)在這方面就顯得更加無力,而這也是我們在本章中要討論的主題。對於我們來說,雖然這些外來植物也附帶豐富了自中世紀以來中國人對外來事物的憧憬,但是在唐朝,這些植物在豐富人們的想像力方面所起的作用,與芙蓉在現代人關於南方海洋的想入非非中所起的作用是一樣的,不管它們在其故土享有多麼大的榮耀,它們也無法與故鄉的百合花和玫瑰花喚起的情緒相提並論。

保鮮與傳播

正如大家所熟知的那樣,唐朝要利用驛馬將荔枝運送到長安,就不得不從嶺南馳越唐朝的全境,玄宗朝楊貴妃喜歡吃荔枝,而且她也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新鮮的荔枝。雖然這種水果「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可是楊貴妃得到的竟然是「色味不變」的新鮮荔枝 。這怎麼可能呢?

首先我們知道,鮮美的「馬奶葡萄」當時可以新鮮完整地穿越戈壁沙漠邊緣,從高昌轉輸到長安。如果要問當時為何就具有了如此高超的保鮮技藝,我們在唐朝的文獻中是找不到現成答案的。但是在其他的記載中可以發現一些有益的線索。例如在九世紀時,花剌子模出口的西瓜是用雪包裹起來,放進鉛制的容器之中來保鮮的 。由此我們可以推測,西域的葡萄必定也是放置在從天山中採集的冰雪之中,然後再運送到長安來的。但是這還是不能夠解釋來自唐朝酷熱的南方邊境地區的荔枝的保鮮方法。當時肯定使用了我們目前還不清楚的某種保鮮方法。同樣我們也沒有把握知道,那些來自遙遠的國家的植物是如何保持鮮活狀態,到達唐朝境內的(假定帶來的並不是種子)。既然對這些問題沒有希望找到明確的答案,那麼讓我們先來簡單地看看唐人在冷凍保鮮和植物保活方面殘留的一些習慣吧。

十四世紀的詩人洪希文曾經見過一幅畫,這幅作品表現了唐玄宗與楊貴妃在暑日里安憩的情形 。他寫了一首詩描述畫中的場面,這首詩題名《明皇太真避暑按樂圖》:

已剖冰盆金粟瓜,旋調雪水試冰茶。

宮娃未解君恩暖,尚引青罌汲井花 。

簡而言之,這位侍女簡直是太遲鈍了,她竟然會看不出明皇很想單獨與貴妃在一起。遺憾的是我們既不知道這幅畫的名稱,也不清楚原畫作者的時代;這幅畫也許是一件宋代甚至是元代的作品。所以,作為八世紀用冰來冷卻瓜和用雪來冷卻茶的證據,這幅畫是沒有價值的。然而幸運的是,不管八世紀時有沒有雪茶,有大量證據表明,唐朝在夏天時真的是使用冰來冷卻食物的,而且這種做法還可以追溯到周朝。每當盛夏酷暑時,冰有時甚至被用來直接食用。陳藏器認為食冰是致病的根源之一,所以他告誡人們不要食冰——據他認為,冰可以用來冷卻食物,而它本身卻不可吞食入腹 。在唐代,瓜的確是被存放在冰里來保鮮的,當時主要是將瓜保存在冰室或者冰窖之中(這種做法古已有之),其次是保存在冰壺或者冰瓮里 。在夏季,瓜是長安城裡很常見的一種消暑解渴的水果,盛冰的壺有時甚至是用玉做成的。唐朝詩人經常提到瓜和玉壺。甚至在唐代以前,「清如玉壺冰」 的比喻,就已經成了表示真正的士人坦蕩、純真的氣質的一種套語。隋唐時代還使用了某種形制的一種「冰盒」,據一位著名的煉丹術士稱,鐘乳石質的石灰石是製作「冰盒」的最適合的材料 。據此推測,大概當時有一種專門供實驗室使用的冰盒,這種冰盒是用來儲藏容易腐爛的試劑的器皿。

至於冰室與冰窖,皇宮裡的冰室是無與倫比的。皇宮的冰室由上林署令負責主管——上林署令是管理朝廷苑囿、庭園和果園的一個官職。每年冬天,唐朝政府都要在冰室里貯藏上千塊三尺見方、一尺半厚的冰塊,這些冰塊是在寒冷的山谷里切鑿而成,然後由地方官送到京城裡來 。

既然有了如此切實有效的方法來保證宮廷里在夏天享用清涼可口的新鮮美味,我們就可以斷定,也有同樣合適的方法來保證那些來自唐朝邊遠地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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