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野獸

我祈求——

祈求上帝將新的造物

帶進海島;

我祈求——

為索爾茲伯里平原的鴕鳥,

為梅德韋河的水獺,

為泰晤士河的銀魚。

——克里斯托佛·斯瑪特《歡樂歸於耶穌》

大象

對於中國人而言,大象並非從來就是外來之物。在青銅時代,當商代諸王統治黃河流域時,大象還是常見的野獸。有證據表明,當時人們不僅捕捉大象,並且為了實用的目的而豢養大象 。但是隨著中國北部森林覆蓋面積的減少和人口的增加,這種龐大的動物後來逐漸遷徙到了南方。到了見於記載的歷史時代,人們就只能在長江流域的小片邊遠地區以及長江以南地區見到大象的蹤跡了。九世紀時,在廣東省的山區里仍然有許多大象 ,而十世紀時在廣東省溫暖的森林地區也還有大象出沒 :廣州東面的東莞的一座佛塔中有一塊宋太祖建隆三年(962)刻的石碑,內容記載了一群大象踐踏了農民的莊稼 。廣州向來以出產大象的桃紅色的長牙和味道精美的象鼻而著稱於世,這種象牙是製作笏板的最好的材料,而象鼻則是本地廚師引為自豪的美味 。更有意思,同時也更神秘的是,長江流域有一種黑色或「青黑色」的大象,當地人給這種象起了一個醜陋的名字,叫作「江豬」 。

在從商朝滅亡到宋朝興起的這一段漫長的歷史時期中,對於北方人而言,大象已經成了偶或一見的觀賞動物,但是南方人有時還在使用大象。這時南方人對大象的使用,其實僅僅是限於戰爭之中,而且即使在戰爭中,使用大象的事例也非常少見了。魯定公四年(公元前506),楚國的武士就曾經驅趕著大象與對手決戰;到了梁承聖三年(554),南梁也曾利用以彎刀武裝起來的大象作戰;在後漢高祖乾祐元年(948)和宋太祖開寶四年(971)的大戰中,富庶的南漢國也曾使用象兵作戰 。

但是這些罕見的例子並不足以改變大象在人們的頭腦中作為一種巨獸和奇異之物的形象。大象的真正故鄉是在中國南方邊疆遙遠的一隅。據說在漢代時,安南海岸的人們騎著大象入海,尋找海底的寶物,並將這些寶物帶回來。他們尋求的寶物主要是一種美麗的珍珠,這種珍珠就是傳說中的鮫人的眼淚 。到了唐代,大象仍然被看作是南方特有的動物,是印度支那熱帶地區的象徵。詩人張籍是這樣描寫大象的:

海國戰騎象,蠻州市用銀 。

在這首詩中,張籍將象與銀對舉,這是因為大象和銀子在唐朝同屬很稀有的物品,而印度支那則盛產象、銀。交州(即現代的北部灣)當時是唐朝的一個軍鎮,也是距離「海國」最近的地區。在九世紀的詩人杜荀鶴的詩歌中,充滿了對南方異物風情的描述,諸如「花洞響蠻歌」 「花鳥名皆別」 以及「風弄紅蕉葉葉聲」 等詩句就是如此。當然他也沒有忘記他想像中的安南的大象。安南當時被視為流放之地,杜荀鶴在一首詩中是這樣描寫安南的情形的:

舶載海奴鐶硾耳,象駝蠻女彩纏身 。

林邑位於唐朝實際控制的地區之外,大象在林邑的社會生活中起著更為重要的作用,據記載,林邑「王衛兵五千,戰乘象,藤為鎧,竹為弓矢,率象千、馬四百,分前後。不設刑,有罪者使象踐之」 。每當國王出行時,首先由大批大象前後簇擁,憑藉這種巨獸來顯示王者的威嚴和權勢 。在909年的一件梵文銘文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一些國王婆陀跋摩羅三世時的情景:

他——林邑之王,就如同pāṇḍu諸子一樣,他的光芒照耀著戰場……碩大而美麗的大象的吼叫聲,淹沒了四下里的戰鼓的轟鳴,(他)登上了一頭(大象),前前後後簇擁著無數軍隊。他威嚴顯赫,他本人的光輝就如同太陽的光輝一樣。高懸在頭頂的孔雀羽的大纛,遮住了他的光芒 。

在真臘地區,大象同樣也具有崇高的地位:扶南(即古代的南真臘國)王每當出行時都要乘象 。後世吳哥王朝的祖先真臘(北真臘國)國王也與其在林邑的先祖一樣,擁有五千頭戰象。戰象的背上裝上了木樓,木樓上有四個士兵,都手持弓箭。普通的戰象是用「蔬食」來餵養的,而最好的戰象則要飼以「飯肉」 。九世紀中葉時,天王闍耶跋摩通過他的首都哈里哈羅拉耶統治著真臘的全境,作為一位名副其實的真臘之王,闍耶跋摩本人就是一個傑出的大象狩獵者 。

盤盤國久已湮沒不聞,但是這個國家一度曾經是馬來半島的一個強大的政權。在唐代,盤盤國也是一個以戰象知名的國家。「每戰以百象為一隊,一象百人,鞍若檻,四人持弓矟在中」 。這種情形與真臘地區基本上是相同的。唐朝西南的泰、緬民族也是著名的役使大象的能手。《嶺表錄異》的作者劉恂曾經作為官方使臣出使雲南,他驚奇地發現,雲南地區的豪族家中都飼養著大象。就像唐朝人使用馬一樣,他們將大象作為馱畜來使用 。

據說在一個叫作訶伽 的國家,有一種長著四枚牙齒的白象,「象之所在,其土必豐」,所以有人建議唐高宗發兵獲取這種大象,但是高宗拒絕了這種代價昂貴的冒險。因為對於一位提倡節儉政策的君主而言,進行這種冒險是不值得的。更何況正如高宗所言:「夫作法於儉,其弊猶奢。誰能制止?故聖人越席以昭儉,茅茨以誡奢。《書》雲『珍禽異獸,不育於國』。方知無益之源,不可不遏,朕安用奇象 ?」

大象隨著異國物產進入唐朝境內,與此同時在唐朝的口頭傳說中,也出現了少量關於大象的珍聞。雖然我們還無法斷定這些口頭傳說的可信程度如何,但是它們很可能是由獵人或者是象牙商人帶來的。有些傳說稱,「南人言象妒,惡犬聲。獵者裹糧登高樹構熊巢伺之。有群象過,則為犬聲,悉舉鼻吼叫,循守不復去,或經五、六日,困倒其下,因潛殺之。耳後有穴,薄如鼓皮,一刺而弊」 。有些則說,「象性久識,見其子皮必泣」 。而另外有些傳說還稱,隨著季節的轉換,「象膽,隨四時在四腿」 。

雖然有些不走運的南方農民偶爾可能會碰到野象,而且商人也能夠為唐朝城市裡的工匠提供必需的象牙,唐朝真正的活的馴象則來自印度支那諸國,特別是由林邑的使臣帶來。在唐高宗統治的初年,即在永徽元年(650),林邑國曾屢次向長安的唐朝朝廷貢獻馴象 。武后統治時期,林邑國又在調露二年(680)和天授元年(690)貢獻馴象 。到了八世紀上半葉中宗和玄宗統治時期,林邑國還在繼續進貢馴象 。而且林邑王在這時還因為向唐朝貢獻了著名的白象而遠近聞名。林邑獻白象在景龍三年(709)和開元二十三年(735) 。此後,我們再也沒有見到過林邑的馴象通過正常途徑來到北方的記載。可是在九世紀初期,唐朝的張舟將軍從環王的手中收復了兩座安南城鎮,斬首三萬級,在虜獲鎧甲、王子的同時,張舟還繳獲了大批的戰象 。

當時在唐朝境內,偶爾也有來自其他國家的馴象:永徽二年(651)和大曆六年(771)真臘國兩次向唐朝貢獻大象 。顯慶二年(657)時,另一個位於真臘國附近,被稱作「瞻博」(* Źįȁm-pâk)的未知國家也向唐朝貢獻了馴象 。853(大中六年)十二月蘇門答臘占卑國向唐朝獻象 ,甚至像「波斯」這樣不可能出產大象的地區,也在天寶五載(746)來唐朝獻象——其實這次獻象的所謂「波斯」,很可能是位於呼羅珊或河中地區的某座脫離者的城市 。這些作為貢品或禮物的大象,被關在唐朝宮廷的獸苑之中,每天供給定量的大米和豆類食物,在嚴寒的冬天裡,大象身上披著羊皮和毛氈,瑟瑟地在獸苑裡等待參加大唐朝廷的慶典活動 。

我們完全可以設想,這種來自林邑的龐然大物,在唐朝宮廷的車仗行列中必定佔有崇高的地位。在四、五世紀時,南越的大象在當時朝廷的車仗中總是佔據顯著的位置,這些大象由南越的驅象人導引,拉著樂師乘坐的大車駕,威風凜凜地走過。到了十世紀以後,宋朝人又恢複了這種習俗。唐朝雖然從其南方的鄰人那裡得到了許多大象,但是還沒有證據表明他們也像後者一樣使用大象 。唐朝的大象有時候根本就無所事事。正如上文中所指出的,唐朝的君主不時地受到那些循規蹈矩、恪守傳統道德的人的攻擊,這樣就迫使他們不得不將那些由蠻夷使臣貢獻的「珍禽異獸」關進獸苑,棄而不用。大曆十四年(780),當唐德宗繼位時,為了表明他的統治的簡樸,下令釋放了三十二頭大象,一起被釋放的還有鷹犬和一百多名宮女。這些大象全都被送到了「荊山之陽」,而這裡正是長江中游中國種黑象的棲息之地,也許這樣做是為了用稀有的真臘象來豐富唐朝本土的大象品種 。

輸入唐朝的大象通常扮演著一種相當輕淺無聊的角色:它們被用來在皇宮裡進行斗象和舞象的表演。神龍元年(705),唐中宗本人就曾經在洛陽南門觀看斗象表演 。但是最有名的還是玄宗統治時期的舞象表演。每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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