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畜

皇太子:一匹飛馬,一匹神馬,它的鼻子里噴著火焰!我騎在它身上就像在飛,我變成了一頭鷹。它凌空賓士——它接觸到地球時,地球就唱起歌來——長在它蹄上的最微不足道的老繭,比赫爾墨斯的橫笛還富於音樂性呢。

——威廉·莎士比亞《亨利五世》,第三幕,第七場

在與流動的敵人——特別是與唐朝的貪婪的對手——游牧民族的戰爭中,馬是供戰士騎乘和馱運給養的重要工具,唐朝統治者在亞洲民族中的崇高地位及其廣被天下的權威,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他們能夠得到的戰馬的數量,所以對唐朝統治者而言,馬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在《新唐書》里,明確表示了國家武備最終依賴大批戰馬的觀點。當談到因為遭受疾疫而損失了十八萬匹監牧馬時,《新唐書》指出:「馬者,國之武備,天去其備,國將危亡。」 七世紀早期,正當唐朝建立之初,唐朝統治者發現在隴右(即現在的甘肅)草原上牧養的,他們所掌握的馬匹只有五千匹。其中有三千匹是從已傾覆的隋朝所繼承的,其餘是得自突厥的戰利品 。通過負責馬政的地方官吏的悉心照料,到七世紀中葉時,唐朝政府就宣布已經擁有了七十萬六千匹馬。這些馬被分開安置在渭河以北(即西京北部)的鄉村裡的八坊之中 。從這時起,唐朝政府盡了一切努力,使馬匹的數量一直保持在這樣高的水平上,只有在玄宗統治時期之後,即在八世紀中葉,唐朝的養馬業才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八世紀中葉的戰亂使農村變成了荒蕪的不毛之地。戰禍帶來了中央集權的崩潰,此後,大貴族和地方豪強佔有了大量的牲畜,其數量最終超過了政府擁有的牲畜 。

然而,對於馬的極大的需求,並沒有使唐朝統治者感到非得接受作為貢禮的馬匹不可。可能是出於堅定的信念,或者是出於權宜之計,唐朝的君主往往拒絕接受貴重的禮物——不管是舞女還是舞馬。因為要堅持講求符合道德、清正廉潔的統治,就不應該去接受類似的貴重禮物。唐朝初年的三位皇帝就是這樣做的 。另一方面,在七世紀期間,外族政權卻總是想要同唐朝聯姻,進而從中得到好處。於是他們就成群地送來唐朝政權非常渴望得到的戰馬,以便提出與唐朝公主結姻的要求。所以就唐朝政府而言,接受禮物就等於是宣布了「對外政策」。例如,唐朝在處理兩個突厥政權的貢禮時表現出來的不同的態度,就非常值得我們深思——貞觀十六年(642),鐵勒獻馬三千匹,同時向唐朝提出了聯姻的請求。但是經過曠日持久的爭論之後,唐朝政府最終還是拒絕了這種不體面的妥協,「下詔絕其婚」 。然而僅僅是在第二年,唐朝政府卻答應了薛延陀提出的請婚要求,薛延陀因此派遣其突利設向唐朝貢獻了五萬匹青白雜色和黑鬃 的薛延陀馬以及大量的牛、駝和羊 。

唐朝人在觀念上將馬看作是外交政策和軍事策略的工具,與這種觀念相適應的,是將乘馬看成是貴族的一種特權——乾封二年(667),唐朝政府企圖實施一項歧視性的法令,禁止工匠和商人乘馬 。

馬是一種貴族動物,除了對於地主來說具有的實用價值之外,它在古時候還具有更高的特殊的地位。古代的種種傳說使馬這種動物罩上了一層神聖的色彩,它不僅被賦予了奇異的品性,而且顯然被印上了出自神種的烙印。有一則將馬神化的神話傳說中稱,馬是龍的近親,而龍則具有與水的神秘力量近似的神力。的確,幾乎所有的名駒都被當作是龍的化身。例如虔誠的玄奘騎過的駿馬就是如此。在後來的傳說中正是玄奘的這匹馬從印度馱回了佛經。在古代時,中國人甚至直接將他們飼養的高大的馬稱作「龍」 。

在所有的古代名馬中,最負盛名的是穆天子被稱作「八駿」的神奇的坐騎。「駿」在古代漢語中用來指稱純種和健壯的馬,這個字常常具有超自然血統的含義,即指那些出自神秘的西方神馬種系的名馬,甚至它還隱喻地表示具有人性的英雄。馬是一種非同尋常的但又如同天使一般的動物,它曾經陪伴偉大的周穆王穿過了被視為聖地的崑崙荒漠。對於馬的藝術表現,形成了中世紀中國想像藝術的一個重要的主題。五世紀時描繪的駿馬的荒誕不經的形象,被唐朝的收藏家視為珍寶秘藏。他們解釋怪異的駿馬的形象,認為這是因為「世聞其駿也,因以異形求之」,他們指出,古代的聖賢,甚至連孔子本人的形象,在世人的眼中都是迥乎尋常的。但凡是神聖之物,不管是人還是馬,其本質與形象都必定是怪異和超凡脫俗的 。

在西極,生長著被稱為「駿骨龍媒」的神奇的天馬,天馬的骨頭長得類似於理想中的西方神騎的雙翼,天馬是致龍之兆,也是神龍之友 。李白是這樣描述天馬的:

天馬來出月支窟,背為虎紋龍翼骨 。

關於西方龍馬的信仰,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二世紀,當時漢武帝想藉助煉丹術士配製的神奇的食物,或者通過精心安排的(和可疑的)古代儀式,來保證他本人的神性,以及做到長生不老,他渴望能得到一批超自然的駿馬,以便帶著他飛升天界 。

據我們所知,在突厥斯坦各地都有水中出生的馬的傳說。例如龜茲地區就是如此。七世紀時,唐玄奘曾經路過龜茲城。根據他的記載,龜茲一座天祠前有一處龍池,「諸龍易形,交合牝馬,遂生龍駒,𢘙戾難馭。龍駒之子,方乃馴駕」 。其實這個故事必定來源於更西部的伊朗地區。長著雙翼的馬,普遍存在於伊朗地區的藝術作品和神說傳說之中 。甚至長著長腿、小腹的「大食(Tajik)馬」(即阿拉伯馬)據說也是「西海」 岸邊的龍與牝馬交合所生。到漢武帝的時代,典型的神馬就已經被定在了錫爾河流域的「大宛」(Farghana),大宛馬與波斯諸王騎乘的米底亞的尼薩(Nisaean)種馬是同一個種系,這種馬在東、西方都以「汗血馬」著稱 。漢代著名的張騫可能就承擔了尋找汗血馬的使命。其實張騫只是皇帝的個人使節,但也正是他,在公元前二世紀時就已經打通了中國人進入西方的道路。這種神奇的駿馬宣告了漢民族龍的時代的到來 。

雖然張騫本人並沒有帶回神馬,但是最晚到公元二世紀時,中國人就已經從西方得到了一種品系優良、外觀神駿的良馬 ,他們將這種馬看作是傳說中的龍馬。雖然這種馬並沒有長雙翼,但它們卻長著「龍翼骨」。這種龍馬比蒙古種的馬身材更高大,而且它經過馴化的變種在中國也很普遍,可是龍馬似乎並沒有被用作戰馬,而是被訓練成了在儀式上使用的立仗馬 。這些神奇的駿馬在動物學上的歸屬到現在還無法確定。有一位學者曾經將它們描述為「雅利安」馬。雅利安馬在古代的裏海地區附近,這種馬以身材高大,繁殖迅速而著稱於世 。或許從現代的突厥馬中,我們可以識別出雅利安馬的後代。

土庫曼馬或突厥馬是從突厥斯坦這個地名而得名的。但是這種馬的分布範圍卻很廣泛,主要散布在波斯、亞美尼亞以及小亞細亞等地區。突厥馬有好幾個種系,其中最優良的品種棲息在鹹海和錫爾河以南的地區或者是阿姆河地區。這種馬的身高一般有十五到十六掌寬,具有非常強的耐力。突厥馬的體形特徵是頭部碩大,高鼻樑,母羊式的脖頸,身材纖細,四肢修長。雖然它們的顏色一般都呈栗色和灰白色,但有些則是黑身白蹄。從突厥馬的速度以及它們所具有的美麗的身材來看,我們可以將它們看作是阿拉伯馬系與本地的一種原始品種的雜交種馬。毫無疑問,它們或多或少與蒙古草原野馬也有近親關係……

漢代中國人觀察到的「雙脊」,揭示了這種馬錶現出來的阿拉伯馬的成分 。所謂「雙脊」就是指在馬的脊椎兩側之上的兩條肉脊,長了這種肉脊的馬,驏背騎起來非常舒服。「雙脊」也是西方古典時代非常欣賞的一個特點 。而另一方面,李白詩中提到的「虎紋」,則表明了這種馬錶現出來的返祖成分。「虎紋」就是「鰻紋」,它實際上是馬背部下方的一種暗色條紋。就如同挪威產的暗褐色馬一樣,鰻紋是許多原始馬具有的共同特徵,從亞細亞野驢身上也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到這種特點。

唐朝人將康國出產的馬引進唐朝,作為繁殖唐朝戰馬的種馬。他們確信,從土地豐饒的康國引進的這種馬,就是最初的大宛馬的種系 。唐朝人還了解到了「多雪不風」的迦濕彌羅的山谷中出產「龍種馬」的消息 。根據十一世紀初期的一個故事中的記述,我們知道在八世紀中期時,拔汗那國曾經向唐玄宗貢獻過六匹真正的汗血馬。這六匹馬的名字分別叫作「赤叱撥」「紫叱撥」「緋叱撥」「黃叱撥」「丁香叱撥」和「桃花叱撥」。「叱撥」(Cherpādh)這個詞在粟特文中的意思是「四足動物」。唐玄宗高興地接受了這些馬,並且給它們起了新的、更典雅的名字,將馬的形象畫在了大殿的牆壁上 。這個故事的編者是一位叫秦再思的文人,他生活的時代距離這起傳說事件大約有三個世紀之久。人們可能會將這個美妙的故事單單歸結為作者本人的懷舊想像,例如,對於這種馬的原產地,秦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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