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與俳句——俳句詩的靈感基礎上的禪直覺

離開了佛教,就不能談日本文化,因為我們承認:在日本文化發展的任何一種局面中,都有佛教徒的某種參與。事實上,日本文化的任何門類,都受過佛教的影響和洗禮。這種影響,一直滲透在我們的文化的歷史上,以至於生於其間的我們完全沒有意識到它的活動。佛教在6世紀通過公開的途徑傳到了日本,逐漸成為了日本文化史上的一種具有促進功能的構成力量。佛教之所以能傳到日本,可以說是基於當時統治階級的希望,他們希望能使佛教成為促進文化發達和政治統一的動力。

可是,佛教急速而且必然地和國家合為了一體,從純粹的宗教觀點看,如此的同化對於精神的佛教的健全發展是否真的有利是值得懷疑的。但從歷史事實來看,佛教和歷代幕府政權完全交融在一起,在各個方面幫助幕府推動其政策的實施。而日本文化的源泉,一般來說是掌握在上層統治階級手裡,因此佛教也必然帶有貴族主義的傾向。

要想知道佛教在日本人的歷史和生活中究竟佔有何種地位,最好的辦法是做一個設想,設想一下所有的寺院和在那裡珍藏的一切寶物都被破壞之後的情形。到那時,儘管有得天獨厚的自然風景和富有人情味的人民,日本也仍將是一個無比荒涼的地方。在那時日本就會像一座無人居住的房子一樣破敗,傢具、繪畫、屏風、雕刻、織錦、庭苑、插花、能樂、茶道都蕩然無存。

為了說明禪對其他日本文化諸形態的影響,確切地說,是為了說明禪與它們的關係,我們要多少知道一些禪宗和日本廣泛流行的其他佛教各宗不同的特徵。

簡言之,禪的哲學是大乘佛教,但禪里有體驗這一哲學的特殊方法。這就是直接洞察我們自身的存在,也就是直接洞察實在本身的秘密。它並不特別地要求依從佛陀在語言和文字上的教導,也不依賴於對更高的存在的篤信和對戒律修鍊方式的實踐,它是一種內在體驗的無媒介獲得,它依靠直觀的理解方法。在日語中的「悟」這一體驗,就是發源於禪。沒有悟就沒有禪,禪和悟是同義詞。視悟為體驗的關鍵這一觀點,現在已經被看作是禪的特徵。

悟的原則是直達真理而不依靠概念。概念在為真理下定義時有用,但在身體力行地了解真理時就不起作用了,從某一點上看,概念知識能在某一點上使我們變得很聰明,但這只不過是表面現象,並不是活生生的真理。因此,這裡不存在創造性,只不過是沒有生命的僵化積蓄。如果真有所謂「東洋認識論」的話,那麼禪在這一點最能十全十美地反映其精髓。

有人說:西洋人的心理是秩序的、邏輯的,東洋的心理是直觀的,這話道出了實情。當然,直觀的心理是有弱點的,但它的最強的一面,在處理生活中最根本的事情,也就是處理有關宗教、藝術、形而上學的事情時明顯地表現了出來。在這一事實之上弘揚悟的意義的是禪。對於生存及事物的終極真理,不應該一般地、概念地把握,而應該直覺地把握,並不僅把這一直覺作為哲學,而且作為一切文化生活的基礎—正是這種觀念,是禪宗在藝術修養方面給予日本人的貢獻。

禪和日本的藝術概念在精神上的聯繫,就是在這裡發生的。無論給藝術下什麼樣的定義,一切藝術都可以說是從對生之意義的體味中生髮出來的,或者說生之神秘深深地嵌人一切藝術結構之中。因此,當藝術以深遠而富有創造性的姿態表現這神秘的時候,它會激蕩起我們存在的深層次的波濤,這是藝術的鬼斧神工。最偉大的藝術品,無論繪畫、音樂、雕刻、詩歌,都一定帶有鬼斧神工、神動天隨的特點。真正的藝術家,至少那些達到了他們創作活動高潮的藝術家,在其高潮的瞬間,變成了造物主的代理人。如果把藝術家生活中的這一最高超的瞬間用禪的語言來表達,那就是悟的體驗。所謂的悟在心理學上講,就是對「無意識」的意識。

因此,悟的體驗是不能通過一般的教授和研究學問的方法得到的,而需要指出超越智力分析的神秘存在的特殊技術。生充滿了神秘,一切有神秘感的地方都有禪。神秘感在藝術家之間以「神韻」和「氣韻」(精神的韻律)為人熟知,對它的把握,是對悟的建構。

悟拒絕將其歸納在任何邏輯範疇中,要實現悟,必須有一種特殊的方法。在概念的知識中,有它自己的技法,也就是進步的方法,依靠這種方法,能一步一步地向前發展,但卻無法讓我們依靠此法到達神秘的領域,而不到達這神秘的領域,就不可能成為種種技藝的先生和藝術家。無論什麼樣的藝術,都存在著它自身的神秘和精神的韻律,也就是存在著日本人所謂的「妙」。正像我們所了解的那樣,這種「妙」正是禪和所有門類的藝術密切關聯的接點。真正的藝術家和禪師一樣,是知道如何領會事物之「妙」的方法的人。

有時,「妙」在日本文學裡被稱作「幽玄」。一位批評家指出:一切偉大的藝術作品,都在其中體現了「幽玄」,這是對存在於變化世界之永恆的瞥見,是對實在的秘密的洞察。就是說:在閃爍著悟的地方,迸發出了創造力,它呼吸著「妙」和「幽玄」之靈,在各門藝術中表現著自己。

悟帶有一種特殊的佛教韻味,無疑,這是因為洞察了生之秘密,洞察了關於實在的佛教的真理。如果對悟進行藝術表現,就會創造出蘊含著精神的或曰神之韻律的作品,並通過揭示其神秘,洞徹不可知的存在,這就是蘊含「幽玄」的作品。禪就是這樣給予日本人以極大的幫助,使他們能夠接觸、領會在所有藝術門類中存在的神秘的創造本能。

這種神秘的事物,是無法用智力分析和體系化工作去捕捉、去調動的,因此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悟是神德所行,它理應為藝術天才獨佔,而禪為了把悟帶到普通的心靈也能達到的範圍中,在實現悟的獨特的方法上下了工夫,這是禪區別於其他佛教的地方。但是這種禪的方法,從普通的意義上講,很難說是一種方法,或者說是一種值得恐懼的殘酷方法。這樣一說,也許會引起想當然的猜測,但從整個方法看,確實是非科學的、野蠻的。為了說明其要領,我在「禪的準備知識」中,引用了宋代的禪僧五祖法師用學習夜盜術的典故比喻禪法的說教。這種方法,也類似於獅子考驗其仔的方法。仔獅在生下來兩三日之後,母獅子就把它從懸崖上投下去,就看它有沒有自己爬上來的自信和勇氣。如果失敗了,就沒有做獅子的資格,母獅子將對它不屑一顧。在這個意義上講,天才並不是生來就能創造藝術的人。教育者的義務,是使他的學生具有最寶貴的素質,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應該給予學生一切機會,這是構成真正的人格價值的關鍵。因此,禪的方法雖然在現實中是危險的,但如果不敢冒這個險,就無法得到所追求的東西。

寶藏院派的人使用一種矛,是這一流派的創始人——一個叫「寶藏院」的廟裡的和尚發明的。寶藏院屬於華嚴宗。在這種矛頭的中部,伸出一個月牙兒形的裝飾,看起來是多餘的附屬物,但和尚有他自己的理由。這個和尚有個習慣,一到夜裡,就要在寺廟的庭院里練矛健身。在這個時候,他最留心的並不是矛術如何嫻熟,因為他已經精通此道,是矛術高手。他所要實現的是自己和矛、人和武器、主體和客體、行動者和行動、思想和行為的完全一體化的心境。這種一體化,被稱作「三昧」。這才是這個僧侶、這個武術家日日苦練的目的。有一天晚上,他正在捋矛,忽然,他看到池中閃爍的矛尖和新月的倒影交叉在一起。以此感悟為契機,他突破了自己的二元意識。據說自從有了這種體驗之後,他在自己的矛尖上加上了月牙兒型的裝飾,而我們在這裡必須指出的只是他所自覺的事實,而不是表面上的創意。

寶藏院和尚的體驗,使我想起了佛陀的體驗。他的頓悟,是在一個清晨,他仰望晨星時發生的。他埋頭於永年的冥想,知識的穿鑿,不能給予他任何精神上的滿足。如果可能的話,他要在自己人格的根基里,發現一些觸及更深層次的事物,他為此精誠努力。在看到星星的剎那,他意識到了所探求的,存在於自身內在世界的某種神秘,就是這樣,他成了佛陀(覺者)。

而寶藏院的和尚則是看穿矛術的秘訣,成了此道的「名人」。所謂的名人,是專家以上的高人。高人在技巧上,超越了最高程度的熟練,他是創造性的天才。無論從事何種技藝,只有獨創的個性才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樣的人在日本語里,就是所謂的「名人」。他們並不是天生的名人,而是苦心孤詣、歷盡艱辛才成了名人。只有不斷體驗上述經驗,才能走向藝術神秘的深層,直覺生的源泉。

加賀的千代女(1703—1775)想在徘句方面成為高手,因此去拜訪偶爾走訪她所住的那個鎮子的徘句名師。名師給了她「杜鵑」這樣一個普通的題目,讓她作徘句。杜鵑是日本詩人和徘句家非常喜歡的鳥,此鳥顯著的特點是邊飛邊叫,所以人們聞其聲後再觀其鳥,往往不容易看到,一首和歌曾這樣詠唱此鳥:

杜鵑啼後舉目望,

空留曙月佇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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