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與劍道

(一)

「刀是武士的魂。」因此,當武士成為某種話題的時候,一定要涉及刀。武士欲忠實於自己的義務,需要超越生死,並且永遠需要獻身的覺悟。這意味著把自己暴露在敵人的白刃之下,也意味著把自己的刀對準自己。刀和每個武士的生命連接得最緊密,它是忠和自我犧牲的象徵。日本人用各種方法表現出來的對刀的廣泛的尊重,足以證明這一點。

因此,刀應該完成雙重的任務:一是要破壞所有和刀主人的意志相悖的東西,二是消滅一切由自我保存的本能而來的衝動。前者和愛國主義、軍國主義的精神相關聯,後者具有忠和自我犧牲的宗教意識。在前者的場合,刀屢屢意味著單純的破壞,此時,刀往往是惡魔力量的象徵。因此,必須依靠第二個機能,將其抑制、聖化。有良心的持刀者,經常心懷這個真理,因為只有這樣,刀才能將其破壞的鋒芒指向惡魔,刀才意味著消滅一切和平、正義、進步、人道的障礙,才能把希望這世界得到廣泛的精神安寧的人們作為朋友。此時,刀是生的體現而不是死的體現。

禪經常談到所謂的活人劍和殺人刀,天才的禪師諳熟在什麼時候,如何地使用這兩者。文殊菩薩右手持劍、左手持經文,這使我們想起預言者穆罕默德。可是,文殊菩薩的聖劍不是為了殺害生命的,而是為了殺滅我們自身的貪慾、嗔恚、愚痴。我們必須把此劍比作指向自身之劍,如此也會使那個作為我們內在世界反映的外在世界從貪慾、嗔恚、愚痴中解放出來,得到自由。不動明王也持劍,他試圖消滅一切阻礙佛德流傳的敵人。文殊是積極的,不動是消極的。不動明王的憤怒如火烈烈,不燒盡敵人最後的營壘不肯消歇,可是最後,還其本來面貌,他是一個侍者,顯身為盧舍那佛 。盧舍那佛不持劍,他本身就是劍,並把全世界包容在內心寂然不動。下面的「一劍」之問答將此理寓於其中。楠木正成 在湊川欲迎足利尊氏 的大軍時,來到兵庫的一個禪寺,他問和尚:

「生死交謝時如何?」

和尚答道:「兩頭如截斷,一劍倚天寒。」

這個絕對的「一劍」既不是生之劍,也不是死之劍。在這裡產生二元的世界,同時,生死及其一切為它持有,這是存在之劍。這就是盧舍那佛自體。如果把握此理,就會知道在歧路上該如何行動。這裡的所謂劍,如今表現著宗教的直觀力和直接的前進。這直觀不同於智力,這裡沒有自我分割和自我阻塞,義無反顧,勇往直前。正如切斷關節的莊子的庖刀一樣。那處處關節的存在就好像為了分離而等待著庖刀一樣。莊子常說:「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真實在的「一劍」,即使切斷了幾多的利己心,作出了犧牲以後,也絕無絲毫磨損。

劍又和神道有聯繫,可是,不能想像和神道聯繫在一起的劍達到了佛教那樣高度發達的精神境界,因為這裡仍然會顯露出自然主義的根源。神道之劍不是象徵,而是具有神靈之力的物體,在日本的封建時代,武士們就抱有這種觀念。當然,對他們的思想內涵下確切的定義是很難的,但至少可以說,他們對劍表現了最高的敬意。武士死的時候,劍被放在床邊;生孩子的時候,劍被放在孩子的屋裡。也許在他們看來,這是為了防止破壞離世之靈和生來之靈的安全和幸福的惡魔進入其室。這種觀念中,殘留著萬物有靈論的思考方法,「神劍」的觀念也可以在這裡得到解釋。鑄劍師鑄刀時,要祈求守護神的幫助,這是十分引人注目的。為了在冶煉場里招待神,鐵匠在那裡拉上一圈「神繩」,防止惡魔侵入,他自己進行拔褉儀式,穿著禮服,進行工作。在他們錘打鐵棍並將其放入火中、水中的時候,鐵匠及其助手進入了極度振奮的心理狀態。他們堅信他們的工作得到了神助,他們的智力、體力、精力都達到了極限。如此被製作的刀,是真正的藝術品,它一定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作者的精神。恐怕正是由於這種原因,日本的刀才能攝魂奪魄。他們確實沒把刀當作破壞的武器,而是把它看作靈感的對象。關於刀工正宗的作品的傳說也是從這裡產生的。正宗活躍在鎌倉時代後期,他的作品由於質量優異,為刀劍收藏家們一致讚賞。也許僅在刀的快鈍這一點上,正宗不及他的一個高徒村正。可是,人們說在正宗那裡,有某種從正宗的人格中升發出來的精神震撼心靈。曾經有過這樣的傳說:一個人想試一試村正刀的快鈍,把它放到流水中,對著從上游流下來的枯葉,凝神觀看,碰到刀刃上的枯葉都被切成兩片,然後又把正宗的刀立入水中,於是從上游流下來的樹葉都避開刀刃流走了。這是令人訝異的試驗。正宗並不關心切斬之事,這是切斬工具以上的存在,可是村正沒有超出切斬之事,在村正那裡沒有絲毫打動心靈的神聖存在。村正是可怕的,而正宗是富有人情味的。如果說村正是專制的、帝國主義的,那麼正宗就是超人。在刀柄上刻名留念是刀工的習慣,而正宗幾乎不幹這種事情。在能樂中有一齣戲叫《小鐵匠》,是關於日本人刀之道德的富有宗教意義的暗示。這個謠曲大概是在足利時代創造出來的。

一條天皇(986—1011)命令當時的一個有名的工匠—小鐵匠宗近做一把刀,宗近深感光榮,但是沒有和他技術不相上下的能工巧匠做助手,他不能完成聖旨,他祈禱他的守護神稻荷神,為他派來能夠出色地完成這項工作的助手,然後他嚴格地依照傳統的儀式,設立了祭壇,待一切拔褉的程序都完成後,他獻上了如下的祈禱:

「我此後所要遵從的工作並不是為了自己一身的顯達,而是誠奉統率治理這整個世界的皇帝的聖旨,我祈禱像恆河之沙那樣眾多的所有神靈到這裡來,卑賤的宗近要竭盡全力製造出與至高無上的庇護者之德相應的寶劍,請助我一臂之力吧!」

他仰天俯地奉獻了象徵他試圖出色完成這項工作的熾烈願望的紙幣,這時,一個聲音從某處傳來:「祈禱吧,宗近!空汝心、盡汝誠地祈禱吧!打鐵的時候來到了,相信神靈們吧!你的工作能夠成功。」一個神秘的身影出現在他的面前,幫助他鍛刀。最後的完成之時到來了,刀以無上完美的祥瑞之姿出現在爐中。皇帝對這神聖的、功德完滿的寶刀極為滿意。

由於在製作刀劍的過程中,有某種神德參與,因此收藏它和使用它的人就一定會與某種靈感相呼應。帶日本刀的人應該是精神的人,而不是獸性的代表。他們的心必須和那能使鋼鐵冷森的表面蘇生的靈魂相一致。傑出的劍士,孜孜不倦地把這種感情注人弟子的心中。當日本人說「刀是武士之魂」時,必須記住上述內容,也就是說,一定要牢牢記住:刀伴隨著忠、自我犧牲、尊敬、恩愛及宗教的感情涵養,只有這樣才能成為真正的武士。

(二)

武士攜帶攻擊和防禦用的大刀及必要時自殺用的小刀,對於攜帶這大小長短二刀的武士來說,必須竭盡全力、悉心磨鍊劍道之技,這是理所當然的。他絕對不能離開象徵他至上的尊嚴與名譽之真髓的武器,而使用這武器的修鍊,除實用的目的以外,也能形成道德與精神的素養,在這一點上劍士與禪合作,這個事實我們已做了某種程度上的說明,但為了更明確地顯現禪和劍的親密關係,要列舉幾段引文。

下面所展示的是澤庵和尚送給柳生但馬守的書函,題為《不動智神妙錄》,這不僅道出了劍道一般的秘訣,而且也觸及了禪的根本意義,體現了禪與劍道的關係,從種種意義上來看,這是很重要的文獻。在日本(恐怕其他的國家也是這樣),單從技術上掌握藝術,不能算真正的嫻熟和高超,必須深入藝術精神,只有心靈和生命本體原則共鳴的時候,也就是達到所謂「無心」,即「神秘」的心理狀態時,才能把握藝術的精神。從佛教的語義來說,就是超越生死的二元論。達到了這種境地,一切藝術化作了禪。在給予這個優秀劍士的書函中,澤庵極力強調「無心」的意義,從某種意義上講,無心相當於無意識的概念。在心理學上,這種心靈的狀態是絕對被動的,心靈不惜委身於他力。從這一點著眼,人成了自動的木偶(僅就意識層面而言),可是,正如澤庵所說,這不能和木石等非有機性的物質的無感覺和無依無靠的被動性混同。「無意識的意識」——除了使用這個令人目眩的奇論以外,不能述說此心的狀態。

不動智神妙錄

澤庵

依佛教所示,精神發展有五十二個階段,其中的一個曰「止」,至此境者,定著於一點,不能自由活動。劍道中也有與此相當的階段,澤庵稱此階段為「無明住地煩惱」。

無明住地煩惱

所謂無明,無光無明也,為迷。所謂住地,止也。佛法修行五十二位,此五十二位之中,每心止於物之所,謂之住地。住者,止之義理也;止者,遇於何事,則必止於心。若言台端兵法,則見彼方劈來之刀乃思迎其勢與之相合,則彼方之刀沿其勢止於心也,此方動而有失,為彼方所傷,此為止也。雖見劈來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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