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宗教與審美

從制約一切的種種規則和觀念中解放出來,得到自由,是宗教生活的核心。無論做什麼工作,一意識到這個工作的目的,我們就變得不自由了。自由就意味著無目的,當然,無目的不是放肆。目的這個觀念,是人們的智力在某種工作中所理解,所得到的東西。目的論一旦進入生活,人便成了道德的存在,而不是宗教的存在。在藝術的場合也是如此。當所謂的藝術作品的目的觀念過於明確時,藝術就不復存在了,它變成了機械和廣告。這時,美逃走了,醜陋的人工之手明顯地凸顯了出來。藝術的自由存在於無技巧即無目的中,這樣,藝術和宗教就接近了。自然是藝術最完美的樣本。那從無邊的、遙遠的過去就洶湧澎湃的太平洋的波浪,那被潔凈純白的千古積雪覆蓋的高聳入雲的富士山,都不曾有過明確的目的。在功利主義附體的人的眼裡,花是要變成種子的東西,而種子里孕育著年復一年的生命。然而,從宗教的、美的角度觀察,花是作為花而紅、而黃,葉是作為葉而綠。在這樣的場合,一切功利主義的、目的論的以及生物學的種種觀念,都將被自然而然地排除。

我們極力讚美那些能夠維持細微、精妙的均衡,能夠高效率地工作的機器,但我們卻不想發展成機器。機器和我們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它們只是立在那裡,在任何時候都服從我們的命令。不僅如此,我們還機械地知悉它的所有部分,知悉開動它的目的。可以說,它的全部構造沒有絲毫的神秘,沒有自發的創造性,一切都依從物理學、力學、化學和其他被人們發現的科學法則,一切都明明白白。而畫家寥寥幾筆作出的水墨畫,卻能使我們心中某種深邃的感情蘇醒,引起我們全人格的注意,儘管看上去往往很粗糙。同樣,當我們面對自然的時候,我們的全人格會融化其中,我們會感到自然的躍動,正像我們會感到自己內心的躍動一樣。所謂的「合一」這個詞,不能從機械的、邏輯的概念出發去談它,否則就是褻瀆神聖,我們的生命不是片面的,在我們的生命中,有禪的世界。

《雨月》是以西行法師(1118-1190)在漂泊期間發生的事情為題材創作的謠曲。一天黃昏,鎌倉初期的詩僧西行來到了一間房子下請求住一宿。這裡住著一對老夫婦,房子十分破爛。老人以沒有充分地準備,不能接待客人為理由,拒絕了西行的乞求。老人的妻子看他是旅行僧人,想留他住在這兒,但這個草庵接待客人確實不合適,她無法改變這個事實,理由是這樣的:老夫人非常喜歡月光,儘管屋頂漏雨,為了自己的愛好,她也不去修繕。老人愛聽敲打房頂的雨聲,但如果像現在這樣繼續下去,不進行修繕,就會聽不到這聲音了。為了月影,不修屋頂好呢?還是為了聽雨聲,修繕房頂好呢?已是秋季了,中秋明月就要來臨,靜心坐聞秋雨又是那麼愜意,但這個矛盾得不到解決,就不能留客住宿並好好地招待。於是,老夫婦(或許是其中的一人)不知不覺地嘆息:

欲葺低房生煩惱

聽到此,西行叫道:「這不是一句很好的和歌的下句嗎?」

老夫婦(或許是其中的一人)說道:「您明白這詩嗎?那麼無論如何請您添上上句,這樣就可以留您住下。」

西行馬上吟道:

月光雨聲皆相親

於是,西行被讓到了房內,夜深月明,整個野山都被照亮了,月光也照進了草庵內。忽然,像是下雨了,樹木婆婆作響。哦,原來是枯葉落在了茅屋頂上,和雨滴的聲音相似。風停了,空中越發明亮了,啊,這是月夜落葉之雨。

似雨非雨蕭蕭葉,

旅人側耳難辨清。

原覺身卧驟雨里,

只聞雨聲滿天晴。

——源賴實(平安時代的詩人)

秋天的落葉,屢屢使愛自然的日本詩人的感受性覺醒。這樣的光景使人想到獨居,把人引入冥想的氛圍中,西行也對落葉感觸甚深。無論在哪座山上閑居,那打在房頂、窗子上的落葉,總使他在深夜中醒來,那孤獨的冥想,在傳達著秋之自然之魂的聲音里,越發深邃。下面的和歌不僅描寫了秋天,而且反映了這種氣氛。

疑是驟雨驚幽夢,

不耐狂風落葉聲。

現實中下雨是很不方便的,可是,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日本,有許多詩與歌吟詠著雨。特別是日本那靜靜飄灑的雨,是靜悄悄地向我們呢喃著實存的內在神秘之雨。你看,西行又在傾聽:

檐前春雨雨空垂,

可是寂寥隱士家?

要想真正地理解春雨的詩與哲理,人必須住在日本,必須住在建在茸茸草地和水池前的六疊榻榻米(約10平方米)的小茅屋裡。像詩人西行所說的「隱士」那樣,與自然深切地交往。

道元(1200-1253)是日本曹洞字的始祖。下面的偈是他的偈中最有名的,順便在這裡引用:

生死可憐雲變更,

迷途覺路夢中行。

唯留一事醒猶記,

深草閑居夜雨聲。

梭羅在他著的《威爾頓森林》()中,微微表露了他在聽雨時心中存在的「宇宙意識」、「宇宙感情」:

我並不感到寂寥,也一點兒沒感到孤獨。可是,只有一次,那是來到森林後兩三周的時候,在好幾個鐘頭里,我想著這樣一件事:對於自己安靜、健全的生活來說,鄰人的友誼不也同樣是十分重要的嗎?自己這樣孤苦伶仃好像也沒什麼意思。這樣,我意識到自己的心情有些亂,我想過一會兒就能恢複。當我的心裡充滿這樣的想法的時候,正是寂靜的雨下個不停的時候,忽然,在自然中,在那寂靜地飄灑的雨音中,在圍繞我房子的一切聲音和景物中,我感到了一種洋溢著平和氛圍、充滿睿智的交融,感到了這支撐我心靈的氣氛的無限的、難以言說的親密。我覺得剛才空想鄰人的情誼等利害關係是很無聊的。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想鄰人的事了。松樹的每一片葉子都使我看到善意,它們無限地鋪展著送來親密。我清晰地感覺到:就連那常被我稱為「荒涼」的景物,也在不知不覺間向我靠近,自己最親的骨肉同胞,並不是親屬和村鄰。我認為自己無論在什麼場合,也不能再度產生與自然疏離的念頭了。

禪的禁欲主義未必在於消滅和扭曲我們的本能,而在於尊重自然,不侵犯自然。這個自然,可以說是我們的本性,也可以說是客觀世界的自然。自我苛責的態度雖不可取,利己的功利主義無論對哪種意義上的自然來說,也都不是應有的正當的態度。因此,禪的禁欲主義與我們在科學、工業主義、商業主義和其他思想運動中所見到的現代物質性傾向完全無法共鳴。

禪的目的,在於尊重自然,熱愛自然,以自己自然而然的生命而生。禪所承認的,是我們與自然本性的同一性,但這並不是在數學的意義上說的,而在於「自然生存於人中,人生存於自然中」。因此,禪的禁欲主義主張單純、質樸、率直、雄渾,而不為私利私慾利用自然。

……

禪所教導的審美與禪的禁欲主義有密切聯繫。這是因為後者中同時存在所謂的「無我」和「絕對空」(Śūnyatā)中所謂「主客觀的融和」,是二者合一。這可能是不可思議的語言,但作為禪的根本教導,在禪文學中到處可見。要說明這些,對於充滿智力陷阱的哲學來說,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大事業,必須傾注非凡的思索。因為這樣的思索過於麻煩,所以往往容易引起對禪體驗的誤解。正像前面所說的那樣:禪避免抽象的敘述和概念的推理。所謂的禪文學,可以說就是沒完沒了地引用逸話、因緣和問答。對於那些沒受過有關神秘的禪文學啟蒙的人來說,禪是充滿荊棘的、難以接近的荒野。可是,禪匠們絕不會氣餒,為了表現自己,他們主張運用獨特的方法。對於這一點,他們自己是最了解的,而且是絕不會錯的。這是因為,他們自身的經驗決定他們所傳達的自我事實和表達方法。為了說明禪的審美意識,我要引用下面的問答,但請大家不要誤解,以為我故弄玄虛。

唐代高官陸亘大夫在與南泉普願(748-834,唐代禪師)談話時順便引用六朝時有名的學僧僧肇的話:

「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接著他說,「這是不是一句很出色的禪語?」

南泉向客人指著在庭院開放的一株花,把陸亘的注意引向那裡。「世人好像做夢一樣看這朵花。」

這個問答,雄辯地說明了禪對自然物的審美態度。

很多人並不真正理解看花的方法。這就是說,他們總是從花那裡離開,而絕沒有把握花的精神。這樣,他們就不完全理解花,也就像夢裡看花一樣,看的人和被看的物是分離的,兩者間有難以跨越的鴻溝,看的人和對象之間不能發生內在的接觸,也就不能把握我們面對的事實。在天與地之間,有多種多樣的東西介在其間,但都是同根而發,我們與他人,亦出自此根,不牢固地把握此根,我們就無法現實地體驗事物的奧秘。正因為南泉具有這種體驗,以本來的美為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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