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禪學何以能走向世界

2012年的初冬,第一次訪問北陸地方歷史文化名城金澤,目的之一,是參觀鈴木大拙紀念館。午後2時,到了本多盯。又按圖索驥,找到了三丁目。但見一座丘陵腳下,有片低矮的建築群,清一色的銀灰色鋼混結構,風格很現代,背倚滿目蒼翠的山坡,十分打眼,這就是鈴木大拙紀念館。建築的周圍,是一泓池水,即著名的漂浮在「水鏡之庭」上的「思索空間」了。視線越過「水鏡之庭」,是古樹參天的山麓。時值11月底,銀杏葉尚未落盡,楓葉如丹,濃綠的背景中點綴著金黃和楓紅,整個一幅印象主義水彩畫。可遺憾的是,因連日冬雨,導致山路苔蘚茂生,恐遊客發生意外,從前一天起,閉館三日。惜乎筆者此行在金澤只能逗留一日,只好在紀念館周圍試著「覺悟」一下「禪境」,便與大拙匆匆別過了。

此地正是鈴木大拙的生誕之地。1870年11月11日,鈴木大拙出生於石川縣金澤市本多盯的一個醫生家庭,原名鈴木貞太郎,大拙為其居士號。這位被思想家梅原猛稱為「現代日本最大的佛教者」的哲學家,學貫東西,一生致力於禪學研究及日本禪文化的海外推介,同時用日文和英文寫作,著述等身,約百種著作中的23種為英文著作。這本《鈴木大拙說禪》,集大拙禪學之精粹,在西方學界有廣泛而持久的影響。今天通行於西方的「Zen」正是源自大拙對日文「禪」的迻譯。1940年,該書中部分內容的日文版由岩波書店出版。至2004年,已再版71次,說家喻戶曉並不為過。

大拙說禪,並不是談禪宗史,而是談禪的性格——禪是什麼,禪不是什麼,禪的方法和路徑——禪如何看世界,如何思考,以及禪的目的和意義。常言道「知易行難」,可就禪而言,知本身就不易。因為說到底,禪是一種洞徹的智慧,能真正做到「知」,便相當程度上接近了禪的本質。而禪的本質,在於抵達和把握世界的存在,即所謂「真實在」:「禪給予我們看透世界的眼睛。禪的範圍遍及三千大千世界的宇宙,而且要超越它。」為此,大拙從學術上廓清了幾個世紀以來氤氳於「禪」的概念之上的重重雲霾,極大縮短了我們與之「鏈接」的距離,譬如談禪宗與東西方宗教的異同、與審美的關係,等等。

禪宗最初舶來中國時,是作為佛教的附著物。公元6世紀,從南印度到中國來的菩提達摩被認為是禪的始祖,而達摩無非是佛教的一派,其教義也與大乘佛教的一般教義無甚區別。但在中國傳布過程中,融入了許多程式和基於民族文化心理的要素,用大拙的話說:「禪是中國的實際精神和充滿高遠思索的印度形而上學的牢固焊接。」中國禪宗從唐到宋,有很大的發展,至明已呈強弩之末。鎌倉時代,中國禪宗再渡扶桑。室盯時代,在幕府的庇護下,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形成生機勃勃的日本禪宗。明治維新以後,開始走向世界,成為西方現代思潮中的一股涓涓細流,對現代藝術的影響雖不是暴雨滂沱式的,但潤物無聲,始終不絕。

客觀地說,禪宗之有今天走向世界的前途,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其進入日本後的發展。日本宗教學者鈴木范久認為:「禪佛教思想,特別是其『一如』的思想,對日本產生了很大影響,以致形成了獨特的文化。在不斷地面臨生死危機的武家社會中,『生死一如』、『劍禪一如』的思想受到歡迎。在這一思想的傳承過程中,最終產生了『絕對矛盾的自己統一』的西田幾多郎之哲學。」

傳入日本的禪有三支:一是臨濟禪,因坐禪時伴之以公案 ,又稱「公案禪」,由榮西和尚於1191年傳入。榮西曾在中國學習南宗禪,著有《吃茶養生記》一書,並從宋土帶回了坐禪時的飲品——茶。他帶回的茶種,分別引種於三個地方,其中一處是京都附近的宇治,至今仍是日本出產上品茶的產地。第二支是曹洞禪,由禪僧道元於1227年傳入。道元以越前(今福井縣)永平寺為修行之地,以「只管打坐」(Shikantaza)為要訣,一心修行,故亦稱「默照禪」。道元主張通過坐禪回歸釋迦,提倡「見性」(Kenshou),賦予坐禪以日常生活的實踐性(所謂「風性常住,無處不在」),成為鎌倉佛教的重要代表人物,從而為後世禪宗的發展開闢了革命性的道路。第三支為中國福建書僧隱元和尚於1654年傳入的黃檗宗,傳入最晚,但比其他宗派更富於中國禪學的「原汁原味」。

大拙寫道:「當人們問一個禪匠:『禪是什麼?』他當即回答:『平常心。』何等的簡明而又切中要害!禪與所有的宗派品質沒有交涉。……禪是大海,禪是大氣,禪是山嶽,禪是雷鳴、閃電,是春天開放的花朵,夏日的炎熱,冬天的雪。不,禪是這以上的東西,禪就是人。禪不拘於在長久的歷史中積澱的形式上的行為、因襲和其他的附加物,它在中心事實中生機勃勃的生存著。」至此,大拙已然道盡了禪的性格——禪「無處不在」,是一種「人間精神」,且超越任何形式之上,「隨心所欲」;禪修的目的,「是使靈眼洞開,洞察存在之理由本身」。

舶來的禪宗之所以能在日本發揚光大,除了上述武家社會中武士們的信仰訴求外,另一個重要的生長動力無疑是藝術。或者說,禪與日本藝術,尤其是中世以降的文化藝術構成了某種「共生」結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關於這一層,大拙著作中有相當詳盡的展開,諸如禪與茶道、美術、建築、劍道、俳句的關係,等等。尤其是茶道,對日本藝術文化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和全方位的。思想家岡倉天心在傳世名著《茶之書》中寫道:「我們所有的茶道大師都是禪的弟子,並且力圖把禪宗的精神滲透到實際生活中。因此,茶室像茶道儀式中所有的設施一樣,表現了許多禪的教義。」 「我們的許多紡織品是以設計它們的色澤和圖案的茶人的名字而命名的。確實,難以找到一個藝術領域而沒有留下茶人天才印跡的。在繪畫和漆器領域列舉他們所作出的貢獻顯得多餘。」 日本最輝煌的畫派之一琳派 就是由茶人本阿彌光悅開創的。現代設計大師田中一光說:「我盡量跟琳派保持距離,只敢從遠處眺望,因為我怕有被琳派的這種偉大的生命力吞沒的危險。」 在傳統東洋美術和建築中,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不對稱性,甚至視不對稱性為最高的美。佛教寺院的建築設計,便大膽貫徹了這種美的法則:「雖然山門、法堂、佛殿等主要建築物是建在一條直線上,但次要的、從屬的,有時甚至是很重要的建築物,不是作為主線的兩翼排列的,後者往往是適應地勢的特徵,不規則地分散建成。」可以說,正是這種藝術語言,賦予了日本禪學以不朽的生命力和創造力,乃至明治維新後,開始溢出國界,向世界輻射,其影響力至今不衰。

《鈴木大拙說禪》作為大拙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在西方世界赫赫有名,但長期以來卻屏蔽於中國學界之外,不能不說是一樁憾事。感謝旅日學人張石先生的勞作,讓大陸讀者終於有機會一窺大拙禪學的堂奧。張譯非常精湛,一些筆者原以為根本無法傳達的、日文特有的微妙表現,均得到了極精妙的迻譯,令人會心、感佩。對學界來說,誠可謂功莫大焉,善莫大焉。唯感遺憾的是,此書來得太晚了!據我所知,張石先生早在1988年便完成了翻譯,並得到了版權所有者的出版認可。但礙於種種原因,中國的出版社遲遲無從落實。單在筆者的電腦中,書稿便「睡」了整整四年之久。感謝浙江大學出版社啟真館慧眼識珠,了卻了筆者的一樁心愿。

是為序。

劉檸

於京城望京西園

2013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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