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周圍走動 獎章的兩面

致某天會讀到它的人,和通常一樣

已經遲了。

歐洲核子研究中心的辦公室對著一條陰暗的走廊,哈維爾喜歡走出辦公室,抽著煙來來回回地走動,想像著左邊那扇門後面的米雷耶。三年來,這是他第四次來日內瓦當臨時工,他每次回來的時候,米雷耶都會熱情地和他打招呼,邀請他和另外兩名工程師、一名秘書、一名來自南斯拉夫的打字員兼詩人一起在五點的時候喝茶。我們很喜歡這個小儀式,它並非日常,因而並不機械,每隔三四天,當我們在電梯里或走廊上相遇的時候,米雷耶會邀請他和她的同事們在茶歇時間會面,這是他們在她的辦公桌前臨時決定的。或許她覺得哈維爾很可愛,因為他不會掩飾自己感受到的無聊和對於終止合同返回倫敦的希望。很難理解為什麼會僱用他,總之,他對工作如此鄙夷,他在計算和設計時用日式收音機播放輕音樂,這些無不讓米雷耶的同事們驚訝不已。當時,我們互相併不了解,米雷耶會在她的辦公桌前待上好幾個小時,為了見到她,哈維爾要在走廊里走上三十三個來回,徒勞地做著荒謬的嘗試。但是,如果她出來,他們也只會隨意地說幾句話,米雷耶不會想到他在走廊上徘徊是因為他希望能看見自己出來,他如同遊戲般徘徊著,好奇在遊盪到三十三次之前,自己見到的會是米雷耶還是又一次失敗。我們基本不熟,在歐洲核子研究中心,人與人之間幾乎不存在真正的了解,大家每周必須共處好幾個小時,織成了友誼或敵意的蛛網,任何一陣假期或失業的大風都能把它吹散。在每年的那兩周里,我們都會玩這個遊戲。但是,對於哈維爾來說,回到倫敦還意味著艾琳,以及某種曾經帶來過慾望和愉悅的東西在緩慢卻無法遏止地墮落,艾琳,她是一隻能爬上小木桶的貓,她在厭倦和習慣之間玩著撐竿跳。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彷彿是在城市裡進行著野外遊獵,艾琳陪他去皮卡迪利圓環獵羚羊,去漢普斯特西斯公園露營、生篝火,一切彷彿是一部快進的默片,直到最後那場在丹麥或羅馬尼亞進行的愛情奔跑,突然出現他們熟悉卻不願承認的分歧,在紙牌遊戲中調換位置後改變勝率的卡片。與音樂會相比,艾琳更喜歡電影院,哈維爾正好相反;哈維爾獨自一人去找唱片,因為艾琳得洗頭,她只有在真正無所事事的時候才會洗頭,她抱怨著衛生問題,拜託你幫我洗下臉,我的眼睛裡進了洗髮水。歐洲核子研究中心第一份合同寄到的時候,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只剩下伯爵宮的公寓依然佇立,重複著清晨的日常,愛情如同熱湯或《泰晤士報》,如同羅莎姨媽和她在巴斯農莊度過的生日,如同燃氣發票。這一切都已經變成了一團混沌的虛無,一個不斷重複、自相矛盾的逝去的現在,當哈維爾在辦公室走廊上徘徊時縈繞著他,二十五次,二十六次,二十七次,或許在第三十次以前,門會打開,米雷耶會出來說聲嗨,她可能會去小便,或者去找那個鬢髮花白的英國統計員查數據。皮膚黝黑、沉默寡言的米雷耶,高領上衣下面的脖子那裡應該有某種東西在緩慢地跳動,一隻生活沒有起伏的小鳥,一位遙遠的母親,一段不幸的、無疾而終的愛情,米雷耶已經算得上是大齡未婚女性了,她有些像文員,但有時她會在電梯里吹口哨,吹的是馬勒的曲子;她從不隨便穿衣服,幾乎總是穿著深色的衣服或者套裝,這與她的年齡過於匹配,一種過於沉悶的謹慎。

這些只是兩人中的一人寫下的,但是無所謂。雖然我們已經永遠不會在一起了,但這就像是我們共同寫下的文字。米雷耶會繼續住在日內瓦郊區的小房子里,哈維爾則會週遊世界,然後帶著蒼蠅般的執著回到倫敦的公寓,這隻蒼蠅上百次地停在他的胳膊上,停在艾琳身上。我們寫下這些文字,如一塊獎章在同一時刻既是它的正面又是它的背面,它們只在生活相對放置的兩面鏡子里見過彼此,往後再也不會相見。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究竟哪一方會更深刻地感受到對方不在場。每一方都有自己的方式,米雷耶有時會一邊聽勃拉姆斯的五重奏一邊哭泣,她獨自一人待在傍晚的客廳里,深色屋樑,鄉村風格的傢具,花園裡玫瑰的芳香不時地飄進屋裡;哈維爾不會哭泣,他的眼淚情願濃縮成噩夢,殘忍地把躺在艾琳身邊的他叫醒,他喝白蘭地、寫作,以此擺脫噩夢,他的文字本身與噩夢無關,但有時未必如此,有時他會把它們寫成無用的文字,有時他會變成主人,決定哪些內容會被記錄,哪些內容會逐漸滑入第二天虛假的遺忘之中。

我們倆以自己的方式明白,有錯誤出現了,那是一個可以挽回的錯誤,我們卻無力挽回。我們可以肯定,我們從沒有評判過對方,事情就這樣發生,我們單純地接受了,我們已經竭盡全力。我不知道當時我們有沒有思考過驕傲、放棄、失望等等的力量,是不是只有米雷耶或者哈維爾思考過,而另一方卻接受了它們,認為它們是無法避免的,並向容納他們、壓迫他們的體系屈服了。現在可以輕而易舉地說,一切取決於瞬間的背叛,取決於點亮床頭燈的動作(當時米雷耶不想讓床頭燈亮著),取決於讓哈維爾整晚留在她身邊的決定(當時他正在找衣服,準備重新穿上)。很容易就能將過錯歸結於行事謹慎,或者無法表現得粗魯、固執或者慷慨。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最單純或最無知的人身上,或許一記耳光、一聲辱罵中包含著慈悲和正確的道路,尊嚴卻禮貌地禁止我們走向它。我們對彼此的尊重源於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拉近了我們的距離,近得就像獎章的兩面;作為獎章的兩面,我們接受這個事實,米雷耶沉默不語,她冷漠而沮喪,哈維爾低聲和她說著自己荒謬的希望,最終,句子還沒寫完的時候,最後的信寫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了筆。畢竟,那時我們只剩下、現在也只剩下那悲凄的任務:繼續做個體面的人,繼續帶著那徒勞的希望生活,希望遺忘不要徹底將我們遺忘。

一天中午,我們在米雷耶家裡見面,她幾乎是迫不得已地邀請他和其他同事一起吃午飯:他們在米雷耶的辦公室里喝茶的時候,加布里埃拉和湯姆提到了這頓午飯,她不能把他排除在外。哈維爾覺得,米雷耶邀請他只是出於社交壓力,這讓人難過,但他已經買了一瓶傑克丹尼威士忌,而且已經很熟悉日內瓦郊外的那座木屋、那座小玫瑰花園和燒烤架,湯姆在那裡喝雞尾酒,播放著一張披頭士的唱片。這張唱片不是米雷耶的,它肯定不會出現在她嚴肅的唱片柜上。加布里埃拉已經開始轉圈了,對於她、湯姆和半個歐洲核子研究中心來說,如果沒有這種音樂,空氣將變得無法呼吸。我們沒有說很多話,突然,米雷耶把他帶到了玫瑰花園,他問她喜不喜歡日內瓦,她只是看著他,聳了聳肩。他看見她忙著清理杯盤,聽見她說了句髒話,因為她手中出現了火花,記憶的碎片逐漸聚攏,也許那是他第一次渴望她,劉海划過她黝黑的額頭,藍色牛仔褲凸顯出了她的腰線,那把有些嚴肅的聲音大概會唱民謠,她只需用那彷彿長滿苔蘚的低聲細語,就能說出重要的話來。周末,他回到了倫敦,而艾琳在赫爾辛基,桌上放著一張紙條:一份報酬豐厚的工作,三個星期,冰箱里還有雞肉,愛你。

他下次來實習的時候,歐洲核子研究中心如火如荼地舉辦了一場高水平的會議,哈維爾不得不認真工作。他在五樓和街道之間哀怨地把這事講給她聽,米雷耶似乎替他感到遺憾,她提議去聽一場鋼琴演奏會,他們去了,兩人都喜歡舒伯特,但其中一人不喜歡巴托克,他們去了一家幾乎空無一人的咖啡館,她有一輛舊英國車,把他送回了賓館,他送給她一張牧歌唱片,他很高興她沒有聽過,這樣他就不用再換一張了。星期天,田野,極具瑞士風格的下午清新透明,我們把汽車停在一座村莊,在麥田裡穿行,突然,哈維爾對她說起了艾琳,只是作為一種談資,他其實沒有這麼做的必要。米雷耶沉默地聽著,她沒有對他表示同情,也沒有發表評論,然而,他倒是莫名地希望她能這麼做,因為他期待她顯露出與自己相似的情緒,他想溫柔地吻她,把她抵在樹榦上,熟悉她的嘴唇、她的嘴。回去的路上,我們幾乎沒有聊關於自己的事,我們沿著小路隨意行走,每拐一個彎就會有新的風景,蘑菇,奶牛,銀白色雲彩點綴的天空,一張美好周日的明信片。但是當我們沿著架滿籬笆的山坡往下奔跑的時候,哈維爾感覺到米雷耶的手離自己的手很近,他握住了它,他們繼續奔跑,彷彿在互相推搡。他們坐在汽車裡,米雷耶邀請他去自己的木屋喝茶,她喜歡管那座房子叫木屋——因為雖然它完全不是木屋,卻有許多木屋的特點——還喜歡聽唱片。時間停頓了,一根線條突然停止作畫,直到找到了新方向,它才會在畫紙的另一邊重新開始。

那天下午,我們做了清晰的總結:馬勒可以,勃拉姆斯可以,整個中世紀的音樂都可以,爵士不行(米雷耶),爵士可以(哈維爾)。我們沒有交流其他的音樂類型,文藝復興時期、巴洛克時期、皮埃爾·布列茲和約翰·凱奇(雖然他們還沒有聊過他的作品,但是米雷耶肯定不喜歡凱奇,她很可能不喜歡音樂家布列茲,但會喜歡指揮家布列茲,這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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